霍少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打开了话闸子:“对啊,其他人开车出事我还能相信,你小子在地下黑车圈里混了五年了,还能出车祸?”
    干脆直接将那薄薄的杂志搁置在了一边,李云疏抬首,好笑地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少年。对方的头发是鲜艳的火红色,如今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如同一抹熊熊燃烧的火焰,分外灼目。
    李云疏思忖了半晌,问了一句:“霍少泽?”
    忽然被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霍少泽没好气地嘟囔:“喊你爷我干嘛?”
    “嗯,原来你叫霍少泽啊。”语气悠闲淡定,刻意拉长了尾音。
    霍少泽:“……”
    三分钟后。
    “艹!你他妈居然失忆了!!!”
    自从知道了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臭小子居然失忆过后,霍少泽那少得可以用米粒来衡量的同情心终于泛滥起来了一点。原本看着李云疏精神倍儿棒、吃嘛嘛香的样子,霍少泽还以为这小子不过也就摔了个跤、擦破点皮罢了,但是这要是真失忆了……
    “你还真是受重伤了啊,李云疏。”霍少泽低声自语道,声音里也夹杂了一点羞赧的歉意。“之前我哥说你在手术室的时候心脏还停跳了五分钟,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你现在身体还好吧?”
    接近正午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穿透进屋内,照耀在青年浅黄色的发丝上映衬出透彻的触感。房间里十分安静,隔壁床位上的两位老人正眯着眼睛半睡着。
    而李云疏看着红发少年这番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忽然觉得对方莫名地有点像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波斯猫。那只猫眼睛很大,总是喜欢懒洋洋地趴在中院晒太阳,可惜大概是长安的水土不大服帖,那只猫只养了半年便死了。
    想到这,李云疏觉着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真是顺眼许多。
    如果把那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指责式的“道歉”,以及二话不说就自顾自地讲个不停的行为当作是炸毛,看上去还是挺有趣的。
    李云疏心情大好,后仰着靠在了柔软的靠枕上,笑着抬首,道:“现在感觉还不错。”
    李云疏说话很简短。
    不必要回答的不需要多答,需要提问的也尽量言简意赅,因为……他并不是这个人——
    他是楚少陌。
    当楚少陌睁开眼的时候,入目的便是一片洁净到雪一般的纯白。
    那间icu单人病房占地二十多平米,设备齐全,周围安静异常,好像只有那“嘀嘀”的医疗器械运作声音有规律地响起。
    楚少陌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千斤的巨石压迫住了,连睁开双眼都觉得艰难,更不用说是四处打量情况,但是那浑身仿佛被碾碎的感觉却让他清楚地知道——
    他没死。
    接下来便是每小时固定查看情况的护士发现他已经醒来了,然后快速地通知医生。
    “小时”、“护士”和“医生”这些陌生的词汇,都是楚少陌在病愈后看了成百上千本的书籍所学到的。
    所谓文字,自有互通之意。长安第一公子楚少陌三岁识百字,五岁将唐诗背诵如流。即使是初见这个地方的文字感到了困惑,但是在默不吭声地看了两天后,楚少陌也大概是识了上千字,能够真正做到融入这个世界了。
    在这里,有长安,却没有呈国;在这里,有李云疏,却没有楚少陌。
    他早早就逝去的母亲李氏,乃是定国公嫡长女,温和大方、果敢坚毅,在世时将整个楚家上下料理得十分服帖,却因为他小时顽皮硬是要去踩雪而使得母亲陪伴,最终感了风寒而去。
    而当这一次,当楚少陌看见那个腰背微弯的中年妇女拎着重重的水果袋子和保温盒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妇女被岁月摩挲的面容,最终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是母亲。
    就算是皮肤蜡黄、皱纹密布,这张五官端丽的面孔,仍旧是楚少陌的母亲李氏。
    “诶,李云疏,你在想什么?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少年洪亮的声音一下子将楚少陌的思索打断,霍少泽盯着对方微怔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小子怎么好像好看一点了啊……”
    仍旧是那头灿烂痞气的金发,因为两个月的住院让李云疏新长了1cm长的新发。但是正如同他透澈的浅琥珀色眸子一样,李云疏的头发天生颜色不深,如今更带了点浅浅的微黄,看上去与之前染的颜色并不突兀。
    听着那陌生的“李云疏”三个字,楚少陌轻轻地舒了口气,终于是决定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放开。
    楚少陌,字云疏。
    而如今,他便也算是从母姓,叫做李云疏。
    在临终前他曾经扪心自问过,若是再有一生,当作什么?
    不为家族,只为本心!
    既然如此,那他从今以后便也就是李云疏了。
    “我只是在想,我们并没有人记得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如此,那当霍……”霍大少的名字说到了嘴边,李云疏稍稍一顿,决定还是换个说法:“那当你的大哥问起细节详要来,我们也无准确回复的法子。”
    自从确认自己可以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语法开口后,李云疏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他说的话仔细推敲起来,还是会令人觉得有些不古不今,但是……
    说话的对象是霍二少啊!
    肚子里半点墨水没有的霍二少那是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李云疏的异样,他烦恼地揉着脑袋上的红毛,抱怨道:“我就搞不懂了,我哥让我来给你道歉也就算了,毕竟当时被救上来的时候因为你护着我,你才受了重伤,我也没什么大事。但是,当天晚上的详细情况有什么好说的啊,又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闻言,李云疏唇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
    自从醒来后,李云疏的脑海里确实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了,因此他才需要这样掩藏自己、虚心学习这个世界的事物。但是,有一幕场景却在他的脑海里,每天临睡前像小电影似的回放——
    在同样没系安全带的情况下,黄发少年下意识地抱住红发少年想要将对方充作肉垫,但却在拥抱的一刹那被对方反压住。就在这不到三秒的纠缠挣扎过后,那辆漂亮大气的银色跑车便砸在了丛林之中,让充作肉垫的黄头发少年到最后还没明白这个酒醉的家伙是哪儿来的好运气反射性地压住自己,他也算是死不瞑目了!
    “话说我那天真是喝醉了,幸好有你啊哥们,要不然指不定现在失忆的就是我了。还真要谢谢你了!”霍少泽乐颠颠地一笑,毫不客气地拿起柜子上的苹果就咬了一口。
    李云疏见状轻轻摇头:不,原主是打算让你垫背的。
    李云疏微微叹了一声,莫名的,他对于这个小孩一样的少年就是有种包容,好像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大概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幼弟的影子吧。
    “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找个办法得到你大哥的原谅,我倒是有个办法。”既然把对方当成了弟弟,李云疏自然就开始为对方谋划起来。
    听到这话,霍少泽顿时眼睛一亮,苹果才咬了一口就随手丢在了浅黄色的木制柜子上,滚了两滚正巧掉进了垃圾桶里。他说:“什么?你真的有办法?!”
    李云疏镇定自若地点头,微微扬唇:“嗯,你按照我的话去说,虽然不一定能重新给你一辆车,但是我想你的□□是不用再冻结了。”
    霍少泽迫不及待地附耳过去,只见李云疏嘴唇翕动,简单地说了几个字。但是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几个字,却让红发少年圆圆的猫眼倏地睁大,脸上也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来。
    他高兴地大笑一声,然后伸手激动地在青年地肩上猛拍了两下:“哈哈,李云疏你这办法真不错!放心吧,等小爷有钱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一边说着,霍少泽手上拍打的力气又不知分寸地加大几分。
    “咳咳咳咳……”
    那看似随意的一掌重重地拍在李云疏的肩膀上,让那因为病痛而削瘦的身子猛地向后栽倒。李云疏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额……”霍少泽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
    他尴尬地看着李云疏,只见后者不停地咳嗽着,连苍白的脸颊都咳得有些发红。大概是因为咳得太过用力了,那双精致漂亮的眸子里泛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水光,他就这么低声咳着,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世俗的好看,反而……有种大家公子似的翩翩风度。
    霍少泽一时为自己的想*住了,所以也忘记了要赶紧为眼前这个病人按下呼叫铃。但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惊讶紧张的声音却忽然从他的背后响起:
    “小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小云!”
    ☆、第二章
    腰背微弯的中年妇女刚走到病房前,便听到了那急促难受的咳嗽声。她急忙地推开半掩的房门,一边高喊着,一边跑进了最内侧的病床前。随手将手中的保温盒和水果放在柜子上,她就赶紧拍着对方的后背,为苍白俊秀的青年舒气。
    只见那双布满了细痕的粗手轻柔地拍着李云疏的后背,等过了一分钟,才让他彻底喘过气来。
    见状,李母终于松了口气。她抬起头便看见了呆站在病床另一边的红发少年。那张清丽却略显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李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小声道:“二少爷,您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霍少泽:“……”
    感情他站了半天,人家连一个余光都没扔给他啊!
    虽然心里莫名觉着有些憋屈,但是在李母的面前霍少泽并没有表现得太过跋扈。他抬起右手揉了揉一头的红发,将头发揉得更乱了几分后,才小声嘀咕道:“在您进屋之前我就站在这儿了,李婶……”
    没有听清霍少泽的话,李淑凤笑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二少爷,我刚刚买了新鲜的苹果,您要尝一个吗?”
    明明眼前是一个染着鲜红头发的痞子少年,但是李淑凤却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叛逆,她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对床的少年,笑着说道:“您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洗一洗,用小刀削了以后就很干净了,您放心!”
    “诶李婶,我真的不用……”看着李淑凤攥着俩红彤彤的大苹果跑出病房后,霍少泽的话还是咽进了肚子里,只能在心里无语道:我刚刚才吃了一个苹果了啊,李婶……
    李云疏的状态明显比刚才好上许多,但是微微泛红的脸颊却仍旧透露出一种病态感。他抬着一双漂亮清澈的凤眸打量着满脸尴尬的霍少泽,当霍少泽发现对方注视自己的目光后,忍不住干叫道:“看什么看啊,李云疏。”
    思索了半晌,李云疏回答道:“我觉得,你似乎挺尊敬我妈的。”
    “那当然了啊!”霍少泽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片刻,他才解释道:“虽然李婶不是我的奶妈,但她是我哥的奶妈诶!你知道我哥有多变态,我才不想触他霉头。”
    闻言,李云疏不由挑起一眉:“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妈?”
    霍少泽赶紧直摇头:“别!李婶人挺不错的,我当然是挺喜欢她的啊。”
    李云疏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微微勾唇,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所以说,你也会很喜欢我妈削的苹果了?”
    “诶?”一下子没明白这句话的因果关系,霍少泽本就短路的脑袋猛地皱成一团,他点点头:“当然也不讨厌了,苹果还算是挺好吃的吧。”
    李云疏但笑不语。
    直到李母回到病房给霍少泽递上一个大大的苹果后,李云疏忽然来了一句“妈,二少似乎很喜欢吃你削的苹果呢”,霍少泽这才明白这小子那乌黑乌黑的良心!
    霍少泽看着李母期待的眼神,那是压根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得含着一抹老泪,屁颠屁颠地啃完两个大苹果,刚吃完便打了一个饱嗝,全是浓浓的苹果味。
    见着霍二少满眼含泪的模样,李母关爱地问道:“二少爷,您这么喜欢苹果吗?还需要我再为您削一个吗?”
    “……”沉默了许久,b市鼎鼎大名的纨绔霍二少居然狼狈而逃:“李婶,我想起我还有件事就先走了,以后再来拜访您啊!”
    话音刚落,那抹红色的影子便消失在了半开半合的病房门前。就如同他来时一样风风火火,离开时的速度更是快到不可思议,李淑凤是一点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李云疏微微含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暗光,却又很快隐去。
    嗯,真是越来越像那只波斯猫了。
    一样的……爱炸毛。
    近了正午,医院里送饭探望的亲属更多了不少。
    隔壁病床两位老大爷的儿子儿媳都送来热腾腾的午餐,李母也熟练地将塑料的小桌板从病床的床脚里拉出来。她把保温盒放在了小桌子上,刚转身打算帮儿子把靠枕塞到背后方便他进餐,便见李云疏懂事地早已坐了端正,微笑着看她。
    李淑凤微微一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小云啊,今天二少爷是来找你做什么的?”李淑凤的声音不像她外表的柔弱端丽,反而中气十足,带着一点农村人脚踏实地的底气。
    李云疏帮着她将保温盒打开放好,一边回答:“来探望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顿了顿,他才笑着补充道:“妈。”
    “诶!”
    就算已经听了很多次,李淑凤还是忍不住为儿子的那句“妈”回应上一句。
    李淑凤年轻的时候挺着一个大肚子独自一人跑上了b市,苦苦熬了半年多。就在她带着孩子快要熬不住的时候,霍家正好缺少了一个奶妈。管家又看她外貌大方清秀、为人处事比较得体,便将他们娘俩接了进去。否则,在那一年寒冷的冬天,谁都不知道他们娘俩会不会冻死在北方冰冷刺骨的大雪里。
    自从当上了豪门世家——霍家大少爷的奶妈后,李淑凤的生活算是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在那里,没有做不完的农活,也没有干不完的活计,她只需要好好地保养住身体,便可以每天安枕无忧。
    但或许是老天看不惯这样幸福的日子,又或许是因为进入霍家前受了寒冬的侵袭,她的第一个孩子刚生下没满岁,便早早地去了。因此,李淑凤便将同样失去母亲的霍家大少爷当作了亲生儿子照顾。
    原本李淑凤便以为自己就该守一辈子孤寡,永远地在霍家干活、照顾大少爷了。谁知道,不出四年,那个搞大她肚子的混账男人居然也从农村赶来了b市,硬是要娶她当老婆。
    那个年代的人都是单纯的,李淑凤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激动多、还是忧心多,总之她便还是决定嫁了,并且再生了李云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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