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得时候要利索,不要拖泥带水。”
    “捺得时候要果断。”
    “抓到时候要考虑好该抓取什么部分,用手去感受温度。”
    “压的时候要注意柔劲,用巧力、不要用蛮力。”
    ……
    李云疏一边动作极其不娴熟地揉捻着,高老则就在一旁看着,还不时地出声指点两句。眼见着在这长时间的揉捻过程中李公子已然越来越熟练了,高大师却在一边悠悠地叹了声气,小声道:“唉,这锅茶叶是得废了。”
    “……”
    说话能小点声吗!这儿都听着呢!
    李公子两颊飘红,有些惭愧地想到。
    等到这第一锅揉捻的茶叶出来后,高老只是用手指摸了摸、再放到鼻前嗅了嗅,便遗憾地摇摇头,道:“这锅茶叶直接倒掉吧,就算是炒出来也只能是次品,我也没有这个妙手回春的本事。”
    听着高大师这话,李云疏羞愧得都快抬不起头来:“高老,真是抱歉,我……”
    “不用道歉,小云疏啊,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没事,今儿个咱们再炒一锅,我估摸着最多再来五锅,你也就有数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但是高老看着那干瘪在铁锅中的茶叶,眼中的心疼是完全藏不住的。而李云疏看着老人家一脸肉疼的神情,心中陡然一凛,眼神也逐渐坚定了起来。
    等到了入夜,高大师早早地回到了自个儿屋子先休息去了,而李云疏将剩下来的饭碗洗干净之后,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开了后院的门走到那大铁锅前,望着那光亮的铁锅出神。
    不过片刻,一缕火苗便在铁锅之下燃烧起来。
    即使中间没有任何鲜茶,那双削瘦修长的手仍旧不停地在里头揉动着,仿佛正感受着有一堆的鲜茶在锅里随着他的动作而不停摇摆。
    这双指节突出、五指修长的手十分漂亮,在月光下更是衬得肤色透白,但是就是这双本该在音乐会上舞动的手,却坚持顽固地在黑不溜秋的铁锅里揉捻。
    直到了深夜凌晨,后院里的那点火苗才慢慢熄灭。
    第二天,又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当李云疏手法熟练地将一锅鲜茶揉捻完毕时,高大师还稍稍愣住,有些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着那虽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也是勉强几个的茶叶,高老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最后才叹了一声气,无奈道:“行行行,咱们可以开始下一步的青锅了,手法还是差不多的,小云疏,你这下准备好了?”
    李云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手上因为刚才揉捻的缘故,手掌中有些泛黄泛青,指头上却有点泛红。前者是被茶叶的颜色给侵染了,而后者则是因为碰到了较烫的锅壁,稍稍给烫伤了一点。
    “高老,这青锅也不简单,您……可别心疼茶叶了啊。”
    高大师闻言却是挑衅的一笑:“反正本来今年的茶叶我也就打算全给了你来学习了,还用得着心疼这个?小云疏啊,你能炒出来多少,那我就送给你多少,总而言之都是你自个儿采、自个儿炒制的,老头子也就懒得和你收个培植费了。”
    李云疏闻言却是一愣:“真的都给我?!”
    高大师点点头:“给你给你都给你,现在先给我开始青锅起来!你这青锅又不知道要弄上多少天,可得快点了。”
    高老话音刚落,李云疏赶紧地便动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动力更加强烈了,要知道这些狮峰龙井只要炒制出来,那可就都属于他了!这可是怎样的一笔财富,足够李公子喝上几个月了。
    想到这,李云疏又开始肖想起昨天被高大师嫌弃地堆至一旁的茶叶来。虽然……按照高大师的标准那是炒坏了的,不过如果再继续炒制炒制,指不定还能喝上不少。
    一想到这个,李云疏便长叹了一声,暗自想到:真是可惜了啊……
    “李云疏!过热了过热了!你在想什么?赶紧地翻锅啊!!!”
    “……好!”
    于是在李公子被高老的糖衣炮弹诱惑而出神的同时,一锅茶叶也渐渐的青锅结束,看着那一锅干瘪瘪的叶芽,高大师是心疼难忍,而李公子更是悲愤欲绝!
    这一锅……原本也该是他的啊。
    一连好几天,李云疏都晚睡早起地不停训练自己,而炒制茶叶的过程也到了最后一步的辉锅。就是要将回潮后补充了几分水分的茶叶再放入锅中炒制,让水分再次蒸发,进一步地定型。
    就是这看似简单的一步,李云疏却足足费了三天时间也没有制作出一点让高大师满意的东西出来。因为再次回潮导致每根茶叶的水分都是非常不一致的,这时候就需要有丰富的经验供炒茶人判断,在什么时候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手法,又该炒制多久等等。
    而这训练辉锅的过程倒是没等来一锅勉强及格的狮峰龙井,倒是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斯文俊秀的男人笑着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山下带了上来,然后熟悉地放在了小瓦房客厅的壁橱里。他将东西全部放完以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与李云疏对视了一眼,然后便看向高老,道:“老师,您怎么过年也不接我电话呢?大年三十的想和您拜个年都找不到您,要不是听外公说您和云疏在狮峰这边,我可不放心啊。”
    高大师听了徐昱卿这话,却是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才试探性地问道:“你真这么关心我?”
    只见徐昱卿微笑着点点头,认真郑重道:“是呀,我当然关心您了。您可与云疏天天在一块呢,您要是把他给带坏了,我母亲非得把我打断腿不可。”
    李云疏:“……”
    “嘿你这个小白眼狼!你就关心小云疏了,我呢我呢?”高大师气得是吹胡子瞪眼。
    而徐昱卿则依旧淡定地反呛一声,说:“不是您去年说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的吗?老师,您可真健忘,就是我去年把您珍藏了十二年的普洱给泡了之后,您说的呀。”
    “……徐昱卿!!!你还有脸提这件事!!!走走走,你给我走,别想着再来喝我的茶!”
    ☆、第一百章
    多天的相处已经让李云疏了解了——高大师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可爱小老头。
    就算是一直说着让徐昱卿赶紧离开的话,到了中午高老也仍旧是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一边说着“根本不是做给你吃的”,一边端上了锅。而徐昱卿则淡笑着推着眼镜,笑看一旁愣住的李云疏,语气缓缓道:“让小云你看笑话了,老师一向如此,刀子嘴、豆腐心。”
    说这话的时候徐昱卿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高老一听,立即道:“你走你走,哪儿是给你吃的,我这全是给小云吃的!”
    徐昱卿轻飘飘地看了那一桌子的菜几眼,然后转首看向李云疏,问道:“酸菜鱼、醋溜白菜和蒜茄子,小云,难道你也喜欢吃这些家常菜?”
    李云疏闻言倏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着摇首道:“并不算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不过看样子……表哥你是很喜欢喽?”
    徐昱卿淡笑着勾唇,镜片藏住了眼底戏谑的颜色:“我可没这么说哟。”
    一心给爱徒做喜欢吃的菜、还被人猜中心思的高大师:“……”
    高大师一生未娶,专心研究茶道,年过四十才收了徐昱卿这么一个徒弟,自然是放在手心里,生怕磕着碰着了。他收徒的时候徐昱卿年龄还很小,于是他也就把徐昱卿当作是自个儿的亲孙子看待,真的是费尽了心思。
    虽然总是在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高大师还是一直往徐昱卿的饭碗里夹菜,看得一旁孤伶伶的李公子是又无语又觉得好笑。他只得自己夹了一块鱼肉,暗自想到:好久没有人给他剥虾了啊……
    至于那个应该给李公子剥虾的人现在在哪儿?
    那自然是在b市老老实实地呆着,等着人李公子回来呢。
    这一顿饭后,李云疏三人又进了茶室品赏了一杯极品龙井,等到高大师和徐昱卿又私下单独聊了几句后,高大师便先午休去了,而李云疏也得了空和这个还不算熟悉的表哥一起坐在了屋檐下、笑着交谈。
    “你已经到了辉锅这一步了?真是了不起,这才几天。”大概是来探望老师的缘故,徐昱卿穿的是一件休闲模样的米色小外衣,看上去十分轻松悠闲。
    李云疏闻言却无奈地摇首,笑道:“我只是勉强到了这一步,离高大师的水平还差得非常远,表哥你就不要嘲笑我了。”
    徐昱卿摇摇头,道:“老师能够让你进行到这一步,这说明你之前的进步他已经看到了,而且已经达到了他心中的及格线。无论如何,二十天不到的时间就能做到辉锅这一步骤,你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外公知道了,他也会高兴的。”
    李云疏笑了笑,没有再反驳。
    两人又说了些关于李家的事情,初春午后的太阳仍旧没有太多的热度,照射在人的身上只有一层温温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觉着舒坦。李云疏慢慢地眯了眼睛,还没多享受一会儿,便听徐昱卿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
    “小云,你和霍铮在一起……多久了?”
    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李云疏的大脑瞬间清明起来,他诧异地转首看向一旁的徐昱卿,只见后者仍旧是带着一抹温和的微笑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只是单纯地询问,而没有别的意思。
    心里头泛起的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下来,良久,李公子勾唇露出一抹温煦的笑容,道:“大概两三个月了吧,没想到表哥你也发现了,看样子我们确实是太明显了一点。”
    “只有我发现了而已,你们倒不是很明显,霍铮确实有点注意这个问题。”徐昱卿双手撑在了屋内的青石板上,抬首看向那根本不灿烂的日光,看似随口地道:“不过……小云,你和霍铮在一起的话,就不担心家里人反对吗?比如或霍老爷子,比如说小姨。”
    俊秀温雅的面容上仍旧是那抹淡定的微笑,李云疏摇摇头,说:“就算是发现了,我也会和他在一起的。其实表哥,霍爷爷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他已经同意了。至于母亲,我相信她会尊重我的决定,我真的爱他,我真的也……离不开他。”
    徐昱卿安静的听着,眼底的神情都被那薄薄的镜片遮掩过去,让人看不清楚。
    “就像现在,表哥,我和他不过是短短几天没有见面,我就开始想他了。甚至,在他离开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想他了,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出来吗?”
    半晌后,徐昱卿笑着道:“没想到小云,你居然会如此的……意志坚定。”
    闻言,李云疏却倏地正了脸色,郑重认真地对徐昱卿说:“表哥,这不是我意志坚定,这是我对霍铮的承诺。在我爱他的每分每秒,我不会背叛他,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我也不会放弃。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两个真正想要在一起的人,即使有,那也是国仇家恨,不存在于我与霍铮之间。所以,我会爱他,直到他不爱我那一天,或许还是爱他。”
    这番话说得极其真挚,让徐昱卿面上挂着的笑容渐渐僵住,到最后,全部化为一声叹息。
    没有等到高老午休结束,徐昱卿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只给李云疏留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有些听不懂,但又好像有些明白。
    “小云,你在这上面真是有着我没有想象到的勇气,和你说了这些话……我也明白了许多。”
    “你说的对,除了国仇家恨,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拦两个人在一起的东西。既然爱上了,那就必须去争取。”
    “无论有多少苦难挫折,都是心甘情愿去承受的。”
    “你和霍铮,保重。”
    望着徐昱卿离开的背影,李云疏慢慢地蹙紧了眉头。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搁在了对方的身上,虽然徐昱卿还是如同往常的淡定从容,但是李云疏却仍旧能发现,那种藏在习惯已久的面具下、早已改变了的事实。
    “到底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些改变呢,表哥?”李云疏小声的呢喃道,却没有人给他回音。
    一个小时后,高大师起了床,发现徐昱卿已经离开后,他神色稍稍黯淡了一瞬,然后又很快振作起来,开始教李公子继续进行辉锅。
    又是一锅茶叶下去翻炒,又是一锅茶叶失败地被遗弃。
    等到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当李云疏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锅中的茶叶捞了上来时,他有些忐忑地看向一声不吭的高大师,只见对方正捏起一点茶叶,放在鼻前轻轻嗅闻着。
    这是第一次他在辉锅的过程中,高大师没有吱声喊暂停的。
    李云疏十分担心是否能成功,他稍稍紧了紧手指,手指间的伤痕碰在了一起,让他忍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就在李云疏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只见高大师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然后抬首看向李云疏。李公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还没开口,便见高老笑眯眯地说道:“小云,你可以……离开了。”
    李云疏倏地睁大双眼,便听高老又继续说道:“龙井,想要在二十天之内学会如何去制作,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你如今也只能算是勉强入门,离其他的水平还差得很远很远,但是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徐昱卿那小子做到你现在这一步,花了三十天,但是他做到下一个境界却只花了十天。我不知道你在天赋上比那小子强多少,但是在制作龙井上,你确实打败了他。”
    李云疏谦逊地摇首,道:“我比不上表哥的,我自认为在想要达到下一境界,恐怕要花上更久。天赋这方面,其实我在茶道上并不比表哥强。”
    高大师闻言上下看了李云疏许久,然后笑着道:“但是你比他更有一颗茶道之心。你的天赋老头子也觉着,可能是比昱卿稍稍差了一点,但是你的茶道之心,是他所无法比拟的。你的心可以很静,可以很舒,可以很缓,也可以很轻。但是昱卿的功利心很重,他即使表面上是那副淡定的样子,但是养了他这么多年我又怎么不知道,他心里头想的东西很复杂很复杂,最近这些年,就连老头子我……也是看不懂了。”
    闻言,李云疏不由想到了前几天他与徐昱卿在屋檐下的那段谈话,他脑中顿时一道灵光闪过,但是又很快地消逝,让人抓不住。
    只听高大师继续说:“天赋,能够决定一个人学得有多快,但是茶道之心,才能决定一个人走得有多远。你年纪轻轻就有了现在的心境,老头子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能做到这样的,但是无疑,你绝对会走得比昱卿远,至少在茶道上,会比他远很多。”
    李云疏谦虚说:“高老,您过赞了……”
    “不,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昱卿能达到我的水平,但是你的未来,应该是能够超越我和你外公、老黄这些糟老头子的。你的茶道之心已经接近圆满,就差那最后一点就可以入了至高的境界。而昱卿还差很多,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否则他这辈子可能都达不到圆满的茶道之心境界。”
    李云疏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听着。
    “小云,这一届的世界茶道水晶杯……山口康秀的徒弟似乎也要参加。原本,我一直把希望放在昱卿的身上,而今年,我希望……你也能进入决赛,和他比赛一场。”
    李云疏闻言微愣,然后严肃地颔首:“高大师,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高老却是摇头:“全力以赴还不够,只剩下几个月了,你现在的水平说实话确实在华夏年轻一辈中算是非常了不起了,但是对方是连续三届拿了世界茶道水晶杯的岛国。所以我希望,你能找昱卿一起切磋切磋,互相进步。”
    听了这话,李云疏稍稍愣住,然后笑道:“高老,找表哥切磋吗?这倒不是一件难事,您放心好了。”
    高大师满意地点点头,朗笑道:“那么在咱们去尝一尝你制作的这些龙井前,老头子再问你一句,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龙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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