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被看得略不自在,便道:“大人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会儿,轿子应该很快就到,大人马上就能坐了。”
    说着低下头,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
    江含征心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怒意,他突地逼近她,毫无征兆地把她打横抱起,向那块大石走去。
    夏芩的喉中毫无意义地迸出一个单音节,过度的震惊之下,她大睁着双眼,失声了。
    江含征走到那块石头旁,一眼扫过去,就觉得那块石头很潮很凉,然后想也未想,就那么抱着她,一屁股坐了上去。
    夏芩挣扎着下了地,缓缓后退一步,木木地看着盘踞在石头上的县令大人,表情一片空白。
    江含征反应过来后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可既然已经唐突了,便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把那块石头认认真真孵了一通后,江含征神情自若地站起身,对她道:“本县已经坐过了,现在该你了。”
    夏芩:“……”
    她实在无法理解县令大人那神奇的心思,最后,屈从在对方不容拒绝的目光下,默默地坐了过去……
    月光如一张幽谧的网,静静地笼罩着四周。
    她的眉,她的眼,她小而挺的鼻,她微抿的唇,都被镀上一层柔曼虚幻的光泽,细腻令人心悸……
    夏芩微微垂着头,某种无法言传的古怪氛围让她有些微的不适,她想,如果画中君在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别扭了,可为什么画中君会说,他不能来,因为他来的话,鬼女绣就不会现身了呢?
    四周很静,静得让人心慌,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变相人那一幕后,她想,她必须说点什么。
    几乎是慌不择言地,她说起了找厕所君的事,说完后,好久听到没有回声,她自己也傻眼了。
    “其实,我……我就是猜的,觉得他可能和那天见到的周知府有关,但,做不得准啦。”
    她连忙找补。
    些许旖旎的心思被打断,江含征还没来得及遗憾,便被她说的事情吸引住了,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把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再说一遍,详细一点。”
    夏芩:“他叫邓善庆,定州府安县人,看上去二十来岁,不高,也就比我略高一点儿。非常瘦,像生了大病的样子。他一直喊肚子疼,说肚子里有东西,还在不停地动,不停地往里钻,一直急着找茅厕。”
    江含征默然片刻,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你可知你这无意间的一番话,很可能会帮周知府破一个困扰他许多年的案件?”
    夏芩眉心一动,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几盏灯笼地向这边游了过来,原来是铁英领着轿子到了。
    江含征让夏芩上轿,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这轿子是为自己雇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感激,惊讶,无措,亦或是受宠若惊?
    同时又想,幸好刚才说了那一番话,能帮助破案一番话,或可回报县令大人些许好意吧?
    回到客栈,用饭,洗沐,而后一头栽到在床上,人事不知了。
    第二天醒来,头脑昏昏,窗外阳光大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她连忙穿衣下楼,刚走到转角处,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氛围。
    楼下的大厅,江含征居中而坐,面色沉沉,四名衙役分列两边,紧紧盯着地上被捆的男人,男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其他的人被拦在外面。
    夏芩怔住。
    守在楼梯口的铁英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悄悄上楼,小声道:“黄文义抓到了,他就隐居在这里,还在此地置了一处小庄子。那个盲女原先就在这个地方卖唱,所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夏芩长着脖子想去看黄文义的脸,却什么也没看到。
    江含征的声音低沉威严地传来:“黄文义,你可知本官为何抓你?”
    下跪的男人沉默须臾,平静道:“草民知道。”
    江含征冷笑一声:“你倒识趣,把你是如何害死赵书旭的,从实招来!”
    又是一阵沉默,男声道:“其实,草民并不想害他,他是草民的好友……”
    似乎哽咽了一下,他的头垂得更低了,“那年,草去魏县贩酒,看到他在打酒,后面一群小孩子跟着他拍叫着“瘸子瘸子”,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打完酒便低着头一瘸一瘸地离开了。
    后来,草民才知道,他是在为他的父亲和兄长打酒。
    想想真是可笑,腿脚好的在家喝酒吃肉,腿脚残的却要出来打酒……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病相怜,我们一见如故。或许我们是同一种人,身边强人环绕,一直被人比较,被人欺压,被人漠视。
    只是,他比我更惨,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二十多年,只有我这个几乎称不上朋友的朋友。
    我邀他到我家中做客,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从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对他下手。
    他到来的那天,恰巧是我二舅兄要来我家商讨酒坊事宜的那天,说是商讨,其实就是逼迫,逼迫我把酒坊交出来。
    那时,我已经被一堆债务压得透不过气,四兄弟的贪婪……把我逼到了绝境,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死,就是死……
    我想脱离谢家,彻底脱离。
    一念之间,我想到了赵书旭,我们的身形那么相似……
    真的只是一念之间啊。
    我把他邀到家里,有谁会深更半夜邀请客人呢,可是,他依然没有丝毫怀疑,高高兴兴地来了。
    我把他灌醉,下手,发呆了很长时间,然后放了火。”
    他微微抬起头,神色空茫:“这是我父母生活过的地方,我常来这里贩酒,在这里认识了青儿,也听说了变相人的事。”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而凄楚:“青儿是个盲女,却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细心的女子,或许只有谦卑的人才会如此,像我的妻子,从小被人捧着长大的娇女,从来不会这样。”
    他低下头,深深叩首:“青儿不会因为草民的容貌而对草民有所不同,她依恋我,我需要她。”
    他的眼泪流出来:“草民自知罪无可恕,只求大人开恩,让草民再见青儿最后一次。
    她半生流落,受人欺凌,草民只想把最后一点微薄的财产送与她,给她一个落脚之处。
    求求大人,草民已经不辞而别一次,这一次,就让草民做一次真正的诀别。”
    洪荒般的沉寂,半晌,江含征淡淡答:“允你。”
    ☆、第24章 无面人(10)
    第24章
    黄文义再次叩首,哽咽出声。
    两名衙役押着他,向外走去,门外缓缓让出一条路来,各色的眼光黏在他们身后,最后演变成越来越热烈的议论声。
    江含征扫了一眼楼上,吩咐:“该吃饭的吃饭,该收拾的收拾,待事情了结,我们马上起程。”
    铁英向夏芩使了个眼色,快快地下楼去了。
    夏芩吃过饭,骡车已在门外候着,江含征嘱咐武锁:“再多派一个人跟着,如果再出现昨夜的情况,本官唯你是问!”
    武锁低头道:“是。”
    夏芩刚想问问昨夜出现了什么情况,就见一名押解黄文义的衙役急匆匆地跑过来,满脸是汗:“大人,不好了,黄文义服毒自杀了!”
    众人惊怔,随即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黄文义的住处。
    房屋幽寂,如一潭宁静的死水,黄文义静静地躺在一名女子的怀中,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唇角弯弯曲曲地流下一条乌黑的血迹。
    直到这时,夏芩才看清黄文义的脸,苍白俊美,如一张虚浮的画,眉间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的心无由地一颤。
    武锁上前探了探他颈部的脉搏,回头秉道:“已经去了。”
    女子的表情一片空茫,喃喃道:“昨天我们还说,要开一家小酒馆,用自家的粮食,酿最香的酒……”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下来,“可……转眼就去了,他说,他犯了错,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她低下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脸颊触在那人的额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众人默默地走出门外,
    武锁问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江含征面无表情:“能怎么办,回府!”
    武锁:“要不要通知谢家的人,让他们前来收尸?”
    江含征唇角微翘,隐有讥色:“看到那样一张脸,他们会收么,敢收么?”
    “……”众人默。
    回去的路上,夏芩神情倦怠,她怔怔望着车上随风掀动的窗帘,目光悠远迷茫。
    江含征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了。”
    夏芩转过头来,目光疑问。
    江含征:“前段时间是本县的不是,让你参与这些案子,以后……再也不会了。”
    夏芩眼神微动,略觉意外,她在心中缓缓品味着这句话,县令大人能长出如此觉悟,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是……也不好让人担了这样的虚名……
    她思忖片刻,说道:“其实,这不关大人的事……”她语气平静,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对我而言,他们就在那里,一直都在,每天睁眼就能看见,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痛苦困扰,无法超脱,就那么,在你眼前晃,晃,”她微微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没有办法,视若无睹,特别是当我能伸手帮一把的时候。”
    她看向他,目光坦然磊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之后发生的事超出预料,但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与人无尤。”
    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掠过,倒影在女孩子的目中,如一卷清湛流转的画面,映得人心头一阵晃荡。
    这样一个女子,竟有这样一份心胸,却又这样让人憋屈。
    他想说些什么,可无论怎么说,都显得肤浅和潦草,于是,他什么也没说,端端地提着县令的架子,朝她矜持地一笑,微微颔首。
    连番奔波,饱受惊恐,再加上昨晚喝了那么久的冷风,夏芩那称不上结实的小身板终于挺不住,开始怠工了。
    从一早起来,她就觉得嗓子疼,经历了黄文义自杀变故后,又强打着精神用超度亡魂的劲头超度了一下县令大人的心结,此时终于支持不住了,全身软绵绵的,神情萎靡,像一张碾压暴晒过的软皮子,蔫巴巴地蜷在车角,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江含征终于发现不对劲,中途休息的时候让人帮忙请了一个大夫,夏芩过意不去欲要推托,可县令大人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也就随他去了。
    吃过药后,夏芩的后半截路程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回到松山县城后天色已晚,可见路上磨去了多少时间。
    夏芩只好在客栈又待一夜,临去前委托店家把江含征给她穿的那身男装浆洗干净送往县衙,然后心无挂虑地回了松山寺。所以自然也无缘得知县令大人接到衣服后,那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的脸色。
    不过短短两日,寺中却发生了让人意外的变化,寺中来了两名女尼,一名三十岁左右,能言善谈,定逸师傅委她做专门接待香客的知客,一名四十多岁,据说擅长调配素食,已经代替了慧心成为厨房的主人。
    从师傅房里出来后,夏芩有淡淡的茫然,仿佛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就连这安身立命熟悉无比的寺庙也多了几分陌生。
    与两位长尼行过礼打过招呼后,夏芩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闭门谢客,专心养病。
    又是一个黄昏,窗外的树木飒飒作响,西下的斜阳,染红了山坡上成群的绵羊,似有若无的羊羔叫,随着晚来的风,断断续续飘入她的耳中。
    男子站在她的面前,满脸轻松地对她道:“今天,我是特意来向你道谢的,因为你的出手相助,我终于可以解脱,心无挂碍地去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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