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卷纸笺就是信笺了?
    可是让人提着传信的信鸽……它还能被称为信鸽么?
    夏芩的心中浮起一个摇头的小人儿,她连忙抑制住满脑子乱窜的怪念头,把信打开来看。
    信中记述是县令大人在不久之前的风筝节上审理的一桩民事案件。
    内容大致如下:一对有情人因为家庭的原因不能在一起,于是双双愤然出家,数年后在风筝节上相遇,旧情复燃,两人便开始偷偷私会。
    后来被乡民发现,乡民认为,他们这种行径实在有伤风化,于是便把他们扭送到了官府。
    县令大人感于两人真情,判他们还俗,喜结连理。
    信后,还特意用带着淡淡粉色的字录下了县令大人当时的判词:
    一个冷坐庵,一个苦打禅,问如何这般憔悴,念念私会,不过情之一字难过嘴。
    这意马难栓由他,莫惹佛笑话,且褪去袈裟,与共还家,自有胭脂与你擦。
    夏芩:“……”
    不知怎的,看着这散发着若有若无花香的字迹,读着这幽默轻快的曲子节奏,就感到一股幽幽的流氓气息迎面扑来……
    断案就断案,写词就写词,但把这断的案,写的词特意给她看又是个什么意思?
    夏芩琢磨了几番,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把这件事情给撂下了。
    所以,自然也没有看到纸笺背后那行细小的字:看后写感悟……
    天气愈暖,定逸师傅的病却依然没有好转,夏芩要再去请程大夫,定逸师傅止住她,缓缓道:“陈年痼疾,就是程大夫在此,也只是缓解,无法全然根治。师傅的病师傅自己心里明白,你且把程大夫以前开的药方拿过来,照上面抓药即可。”
    药吃过,明面上是好些了,可身体依然虚弱。
    这一晚,是慧心陪师傅过夜。
    半夜时,慧心突然闯进夏芩的房中,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哭腔急道:“师姐,不好了,师傅突然呕得厉害,我伺候她漱口时看见,师傅她……都呕出血来了。”
    夏芩一惊,险些跌下床去,懵了好久,才缓过那一阵心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床单,手心密密麻麻地浸出一层滑腻的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控制住声音中的抖颤,快速道:“你先去照顾师傅,我随后就来,叫上慧静。”微微一顿,加上一句,“记住,不要过分失态,要不然,师傅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们。”
    慧心点点头,捂住嘴,眼中泪光闪烁。
    夏芩迅速赶往接鬼室。
    夜间的接鬼室像一座荒凉神秘的城堡,林立的青桐环绕着它,瓶风嗡鸣,幽魂呜咽,透着一股浓浓的阴森鬼气。
    白日里根本无法无法想象的阴森鬼气。
    而此时却成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招来了变相君。
    到了师傅住处,师傅正在对两位师妹说话:“……先回去休息吧,没什么大碍,有话明天再说……”
    幽暗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瘦弱得令人心惊,可是谁能想到,这具单薄的身躯,都承担了什么。
    免费为乡民看病,定时为乞丐施粥,费尽心力化缘捐助了一家医馆只为让掏不起钱的穷人也能就医,而她自己却恶疾缠身。
    夏芩走过去,按住定逸的手臂,轻声道:“师傅,让慧静给你把个脉吧。”
    “……”慧静惊怔。
    夏芩道:“慧静跟师傅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就让她给你诊诊吧。”
    一向喜欢摆出高冷姿态的慧静突然变得极为无措,急得结结巴巴:“不不,我、我不行……我还没有……我怎么能给师傅……”
    定逸师傅微微抬手,气息虚弱道:“别为难她了,明天再说吧,为师累了,你们先去下去吧。”
    夏芩没有退下,扶着她的手臂,眼中带了些微乞求的意味:“师傅,你相信我,就自己给自己把个脉吧。”
    定逸师傅看着她,少女目光盈盈,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如含了一汪幽静的星海,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沉浸里面。
    像是不忍拒绝,又像是若有若悟,定逸把手指缓缓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君静静地观察着定逸的面色,听着她所报的脉象,细细斟酌,而后说出另一张药方来。
    夏芩来到桌前,挽袖提笔,依言记下。
    然后她把药方给定逸过目了一下,交给慧静,说道:“明天,就照这张药方给师傅抓药。”
    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与往常并无差别,可是在她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异议,就那么无条件地听从了她。
    哪怕她从来没有学过医,哪怕她还不到十七岁……
    仿佛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女身上已经带上了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几日后,定逸的病情开始好转,夏芩这才略略放心。
    四月芳菲正盛,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饱蘸雨露后蓬勃的花香,众人晨起的时间也开始提前。
    可是再前也前不过眼前这位。
    天还没亮,夏芩就被一阵雄浑高亢的喊杀声惊醒,随即人喊马嘶、刀戟相撞的声音传来,如有大批兵马要踏平松山寺,夏芩顾不上多想什么,跌下床,哆哆嗦嗦地就往外跑。
    刚出房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有个男人在她的院中舞剑!
    舞剑的男人身穿盔甲,身材高大,他的身后,一排排士兵结阵操练,呼声震天,刀枪如织……
    夏芩的腿当时就软了。
    破风声起,游龙穿梭,男子的剑时而骤如闪电,时而轻盈如燕,剑影如虹,落叶纷崩。
    即使她不懂剑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可感觉到其中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肃杀气势……
    比起自杀兄所带的那副凄风苦雨的背景,盔甲兄的背景何其雄壮拉风!
    正在练剑的男子看到她,缓缓收势,向她走来。
    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完全不同于一般鬼魂飘来飘去的德行。
    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士兵肃然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么多人目不转睛的盯视,那种压力……夏芩险些当场给跪。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或许被惊吓过,但却从来没有怯场过,无论她面对的鬼魂是豪门公子,是富家商贾,还是名士官员,在她的眼中,都是普通鬼魂而已,而且还是需要她帮助的鬼魂,所以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自己屈居弱势的感觉。
    可是面对此盔甲兄,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被对方的威严气势震慑得透不过气来的弱势。
    她生平第一次朝一个鬼魂合十行礼:“上次匆匆一见,未来得及问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盔甲君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鬼语者不必客气,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传一封信。”
    夏芩:“好的,请跟我来。”
    而后把他引到接鬼室,自始至终,盔甲君都是步伐矫健跟在她的身旁,身上的盔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自他进来,接鬼室便恢复了好久不见的本来面目,什么药柜呀,药桌呀顷刻间全然不见,仿佛都被吓得灰溜溜逃走了,只有一副实实在在的桌椅横在屋子中间。
    她坐在下来,磨好墨,提起笔时才发现,盔甲兄还按着剑腰背挺直地站在她的旁边。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略略惭愧:“不好意思,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要不您坐?”
    盔甲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一点笑容又像是没有,他道:“你坐,不必客气。”
    手一抬,一副大帐的幻境突然浮现,威风凛凛的主座居中而设,盔甲兄大刀金马地坐下,微微抬手:“坐。”
    夏芩战战兢兢地挨着自己的座位坐下,手中提着笔,很有一种化身为大王麾下弱鸡小书吏的感觉……
    夏芩恭谨地朝大王欠身:“请讲。”
    盔甲君:“吾名姜夔,山西省潞安府长治县人,成婚第二天便入了伍,后来不幸战死疆场,我妻子少艾,我不忍她这么年轻就为我守寡,所以想让你写一封信告诉她,让她改嫁。”
    夏芩微怔,却什么也没说,提笔写下。
    男子站起身,他身后的幻境也跟着收起,夏芩道:“需要我为您念一卷经文吗?”
    男子道:“不必。”
    而后便走出房门。
    夏芩封好信,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下山,把信投到驿站。
    回程的路上,心中却想,盔甲兄果然英豪,做事如此干脆利落,如果鬼鬼都像他,该省去多少口舌。
    如此这般轻快地回到寺中,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厮杀声。
    然后,夏芩眼睁睁地看见,厮杀背景中的男子,依然在八风不动地练剑。
    她扶住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起来。
    ☆、第61章 雨中剑(9)
    第61章
    此后,足有半个多月,夏芩生活在一片兵荒马乱中。
    每天天不亮,就被一阵悠长的号角声惊醒,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待她慌里慌张地撞出门外,迎接她的,便是盔甲兄凌厉的剑锋和他身后狼烟弥漫白刃相接的场景。
    有时候,还在半夜,就听见一声接一声惊魂夺魄的战鼓雷鸣,紧接着,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人践马踏、妇孺悲啼、嘶喊惨叫的声音相继传来,等她两股战战地逃到门外,看到的却是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背景中,盔甲兄岿然不动舞剑的画面。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盔甲兄舞剑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于是乎,他身后的背景蔓延了整个寺庙,往日里祥和宁静,檀香悠悠的寺庙,充斥着一片兵荒马乱、血雨腥风。
    她常常看到骑着战马举着战刀的士兵在香客中左右劈杀,看到无知无觉的香客们踏着遍地血腥、跪在尸体上,虔诚地向佛叩拜……
    还看到师傅师妹们在一片断臂残肢中谈笑着用餐……
    甚至有一次,她眼睁睁地看到,有一名香客把两支棍子长的高香插在一具尸体流血的鼻孔中,该尸体“嗷”一声,霍然睁眼,瞠目瞪视了她一会儿,吐出一口血,又昏厥了过去……
    如此种种,夏芩终于受不了了,壮着胆委婉地向盔甲兄提出,既然他心愿已了,为何不早死早托生,免得错过了地府分发的优质投生指标,要知道好名额也是有限的……
    盔甲兄却道:“不急,等我妻子有了消息不迟。”
    夏芩:“!”
    什么消息?
    嫁人的消息?怀孕的消息?
    她负责替人传信,难道还要负责督促后续的终身大事事务?
    夏芩不能淡定了,然而面上却并未表露分毫,含蓄地微笑:“原来如此,不过,既然您要等,为何不在您妻子身边等呢,要知道,就是她有了什么消息,也不会专门通知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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