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往矣!
    最后的最后才发现,那绚烂到让人不敢逼视的青葱岁月,一直都是自己的独角戏。
    却原来,自己始终都是单纯而固执的痴儿——
    绝望地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爱吗?恨吗?却是泪水太沉重,微笑太虚假。唯一的动作是缓缓贴近的唇,却纯粹得不掺杂任何感情,仿佛这只是一个神圣的仪式。
    轻轻地,如同羽毛般附上。阖上双眼,时间的荒野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不到一掌的距离里应和着,共鸣着。
    此刻,我们的心如此贴近。这个瞬间的距离,大概是直到日月陨落的永恒时光里,我们彼此最近的距离了吧?
    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相思,无处逃避的爱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只不过是身为遗世的最后一位神所经历的万千劫难中的一个。
    而已。
    “师父…”轻轻地抚过那熟悉至极的眉眼,指尖温柔地碰触着那片曾经梦里也渴求着的温暖;最后一次凝视她曾经的天,她的一切。
    倏而决然地起身,扑向屋外浓黑的夜色。那梦幻一般的触感瞬间消散在习习凉风中,却也永远镌刻在了神祗与日月同辉的灵魂里。
    “子画…”那一声轻喃,悄无声息地在星空下荡漾开去,仿佛水过流沙,带走一切曾经,空余一声怅惘的叹息。
    ……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门扉在风中微微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滴血色的泪珠飞逝,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汹涌而出。
    魔即执念,执念即魔。 如人、如仙、如神,执念甫生,地狱之火即盛。
    堕仙如何?入魔又如何?因为你,我才活着。
    既赐我永生,就别想丢下我独自逃开!
    想也别想。
    静室里,夜明珠依然柔和地亮着。
    地面上,赫然十道触目惊心的指痕。
    “君上!!”春秋不败的惨呼声远远地传到空旷的大殿上。下一个瞬间,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咕噜噜滚到了杀阡陌的御座边。
    “小骨在哪里?”低沉而毫无生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呵呵~不愧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长留上仙~这般搏命的打法,我们魔界竟是无人能挡。”
    殿外魔族死伤殆尽,流血漂橹,杀阡陌看上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闲闲抬起手查看精心保养的指甲:“不过你这句话听上去很熟悉啊。白子画,不过10年而已,我为她耗尽的功力连一成都还没恢复呢,你便把小骨头再次弄丢了么?”
    话音未落,颈侧骤然一痛。
    “她在哪里?”
    杀阡陌终于将目光从指甲间收回,敛容直视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除了眉间一朵殷红的堕仙印记,看似什么都没改变。依然绝美俊逸的面容,和百年前为了一把伏羲琴在自己身上戳了一堆窟窿的长留上仙一般无二。只是现在的他,竟逸散出比自己这个魔君更邪魅的气质。
    没想到当年那样清华自许、高蹈出尘的仙界至宝,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怎么肯定我就知道?”挑起细长的桃花眼斜睨着一旁的白子画,杀阡陌嘴角含笑,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幸灾乐祸。
    “最后见到小骨的人,是你。”依然毫无生气的声音,手却在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轻颤了一下,将剑又送进去半分。
    “哈哈哈!好个异朽君!”杀阡陌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白子画你这么聪明的人,一旦事关小骨头竟这样轻信鲁莽!”
    一句话让苍白而死寂的脸庞有了起伏,却是那样的绝望:“什么意思?”
    “异朽君既然知道小骨头在觉醒的那晚和我见了面,难道就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吗?”杀阡陌紧盯着白子画血红的眼睛,嘴角轻撇,满是讽刺,“他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绝妙!”
    收回目光,拂了拂衣摆上的些微灰尘。一直漫不经心的杀阡陌终于出现了一丝痛楚神情。
    “呐,白子画,”短暂的沉默后,杀阡陌缓缓开腔,“花千骨,已经不是你我熟悉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了。她是创世神唯一的血裔,天地间仅存的神之子。在她心中,必须,也只能有对天下万物的大爱,不可能再对你存有私情。即使这样,你也要去找她吗?”
    “是。”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
    “她是我的。”
    这样的坦白和理所当然,让杀阡陌愣了一愣,随即真心地微笑起来。万种风情霎时一齐绽放。“你再去问异朽君吧。帮他除掉了魔界这个威胁,我想这个代价应当够了。”
    沉默着想了一想,白色的身影没有再做停留,瞬间消失在天际。
    再次空荡荡的大殿里,杀阡陌无力地依在金座上,纤细的手优雅地抚着眉心,双目微闭。恍惚间,小骨头甜甜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姐姐,你好高好漂亮啊,唯一的缺点就是胸小了点……”
    我曾发誓永远守护你,那样弱小的你。
    “杀阡陌,希望你能好好约束妖魔界。我不希望,有一天和你兵戎相见。”
    是啊,我的小骨头已经长大了…会努力板起面孔凶巴巴地和姐姐讲话,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的关心一样。
    真是可爱的孩子呢。
    身负遗世之神的可悲命运,你会幸福吗?
    我的小骨头啊…
    瑶歌城。异朽阁。
    “千骨已经去了九重天上的神界,而打开神界之门唯一的办法是以我异朽君世代积累的‘言灵之力’为代价。施展此法后,我的灵魂将重新被打入六道轮回,无论为猪为狗,为花为草,都只能听天由命。你说,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千骨身边?”脸上依然带着那个丑怪的面具,面具下的声音倒是轻松自在,娓娓道来,一点都没有计谋被当场戳穿的惊慌。
    “因为她是我的。”
    “哈?宽仁博爱的长留上仙何时变得这般强词夺理?你真的爱上自己的徒儿了?”
    “是徒儿怎样,我早已爱上她。”
    “哈哈,堕仙就是堕仙。不过你的舌头真是越发可爱了。”调侃的语气,却依稀有着苦涩的味道。
    敛起一身的邪魅之气,白子画平静地望着那诡异的面具开口:“要怎样才肯送我去见她?如果是要我的舌头,我可以立刻给你。”
    “送你去神界之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异朽君,我还要你的舌头干嘛?”轻声笑着,一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孔。
    “作为遗世之神,千骨的命运就是代这世间的一切罪恶承受寂难永劫。而你,是她唯一的救赎。当年我将她送到你身边,本以为千骨的命运可以就此改变。却没想到,改变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命运…是的,我爱上了她…我爱她啊…”
    有些恍惚,又迅速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将手中无意识把玩的面具往几案上一扔,抬眼深深凝视着白子画:“这次见到千骨,请告诉她,是我引导她释放了妖神之力。本以为这是改变她命运的契机,却没想到妄自窥探神格会给她带来那样深重的痛苦。对不起。”
    瞬时爆发出的惊人杀气将屋外竹林里的鸟雀全部惊起,窗外一阵扑簌簌的拍翅声。
    长久的沉默,东方彧卿却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与白子画对视着。
    “…我会转达。”压抑住强烈的恨意,白子画转过目光不再看那双洞彻天地的眼睛。怕自己已经堕仙的心性会忍不住拔剑将他凌迟。
    “你恨我?”东方彧卿的脸上有奇怪的笑意。
    “我恨你。”杀意弥漫。
    怎可能不恨?
    ?
    是啊,你的确应当恨我。”悠悠地轻叹,“是我告诉千骨,倘若有一天魂飞魄散,将魂魄投入神器,便有可能透过你白子画重生。”
    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白子画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握着剑柄的骨节已经发白,却咬牙强自压抑着:“这是什么意思?”
    “神器和归墟相连,归墟和每个修仙之人的墟鼎相连。长留上仙,还需要我多做解释吗?我赌的,就是你一定会爱上小骨。
    “所以当年你领回来的那个痴儿,会这样快速地觉醒。因为你一定日日夜夜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小骨吧。你爱她,爱得那样深切,所以你从归墟里唤回了她的魂魄。
    “说起来,竹染没有必要死,杀阡陌也没有必要拼尽全身妖力。人心的力量高于一切术法,其中爱欲是最莫测而强大的。对于世代操控‘言灵之力’的我来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种力量。
    “果然,这次我赌赢了…你是这样爱她…”语声渐渐低回,一丝凄绝的笑爬上东方彧卿的面庞,“我也很爱她,很爱很爱。但是却没有办法让她爱上我。我懂得利用人心,却永远无法掌控…
    微微地笑着,眼中绝望与希望交织。两手结印,流水般的经文轻轻唱响。千骨,我将你爱的人给你送来了,你会开心的吧?多么希望最后陪你在神界,直到星辰坠落的人是我,可是,我没有这个资格。我的宿命,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那就是,“带给遗世之神救赎与幸福的钥匙”。
    最后陪伴你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不怨。
    “这次见到千骨,请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告诉她,即使再累,也要为了爱她的人活下去。”
    来世,千骨,惟愿再见你一面。
    请一定要,幸福。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从东方彧卿的心口缓缓流淌出越来越多柔和的光芒。巨大的光阵将白子画包围,空间开始逐渐变形、扭曲。那个带着祝福、眷恋和深深羡慕望着他微笑的男子,开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看着那样的微笑,白子画突然觉得悲哀而恐慌。洞彻天地,骄傲自矜到妄图修改神格的异朽君,现在只怕是连变做他身上的一粒尘埃也愿意吧…只要能见到她。这样的一个男人一直在和自己竞争着——倘若不是命运的眷顾,他白子画又有几成把握能牢牢抓住小骨的心?
    他根本没有资格恨东方彧卿。他曾那样无知无觉地挥霍着和小骨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愚蠢地一次次推开小骨向自己伸出的手,残忍地一次次带给小骨伤害…东方彧卿也许并没有算错。妖神出世的确是改变命运的好时机。是自己背叛了内心的选择,生生让命运之轮碾过小骨的血肉,向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滚滚而去。
    “我和小骨,一定会幸福的。”仿佛是对那个即将奔轮回而去的微弱人影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身体骤然腾空。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茫茫虚空。“呵呵。”依稀里,是那个人倏忽而逝的释然笑意。
    谢谢你,东方彧卿。
    ……
    仅仅是一瞬间,白子画感到双脚再次落在了实地上。空气里充盈的灵气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
    神之疆域。风里若有若无地飘过小骨的味道。紧闭着眼,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重逢场景在白子画心中缓缓流过。小骨现在是怎样的呢?她会唤他“师父”吗?还是如那晚飘散在风中的一声,“子画”…
    那样复杂的心绪扰得气息都纷乱起来。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情怯的一天——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白子画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看清楚周遭景色的瞬间,不由湿了眼眶。
    眼前的,竟然是无数次梦回时分思念怀想的长留仙山。
    一模一样悬于海天之上的主岛,只是下面那深沉的蓝一眼望去竟是仙界的天空。主岛之上依然漂浮着三大殿。贪婪、销魂、绝情三道瀑布从半空里飞流直下,激起碎玉般的水雾,也狠狠击打着白子画的心。
    再没有丝毫徘徊和犹豫,白子画腾空直往绝情殿而去。
    殿外依然是那样开得灿若烟霞的桃花林,小骨的香味在这里愈发浓烈起来。闭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方位,白子画带着一丝犹疑和惊喜轻轻伸手推开了自己寝殿的大门。
    百年纠缠,恩恩怨怨,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天地间在白子画眼里只剩下了面前榻上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身后赫然多出了一双洁白而巨大的翅膀。此刻的她,就那样敛翅而眠,安然地伏在榻上。眉梢眼角都是满足而幸福的笑意,娇憨可爱的模样一如当年。
    轻轻地在榻边坐下,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自己身上的味道。猛然记起很久以前,小骨曾经偷偷将香囊藏在他的枕头底下收集所谓的“枕边香”。
    倘若这一切都是你用神力所化出的幻境,小骨,你竟是这般将我的一切铭刻在心上吗?
    我的小骨啊…
    感动尚未消散,另一个念头瞬间而至,狠狠击中了白子画的心。
    创世神的唯一血裔…难怪你可以这般毫无顾忌地决然而去!反正以你的神力,就算是再造一个我也是举手之劳吧?明知道失去你,永生对于我来说将是多么残忍的刑罚,却依然选择弃我而去。你是准备在这九天之上自欺欺人地独自幸福下去吗?是啊,如今可以随心所欲的你,又何必眷念上天入地苦苦寻找你的我,那个为你痴为你狂的我?!
    小骨,你对我竟残忍至斯。
    无尽恨意纠缠着绵延的爱,一齐袭向白子画。心,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颤抖着俯身轻轻吻上那睡梦正酣,尚自含笑的唇角。缠绵未及晕开,又突然狠狠张口咬了下去。熟悉的血香瞬即弥散在了唇齿间。
    微弱的一声痛哼,打破那虚幻而脆弱的静谧。白子画微微撑起双臂,只见怀抱中的那个人儿颤抖着眼睫凝视他,眼波由迷茫渐渐转成惊喜,又倏忽将一切情绪淡去,只剩下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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