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厉声道:“鸨母给你吃的喝的,你都吃了?!还有她给你的那些药,你确定是治病的药?!”
    小梅尖叫起来:“疼!你松开我,松开!”又叫道:“你以为妈妈像你吗!连块好点的点心都不舍得给我吃!”
    崔眉倒竖起眉毛,看起来简直像是戏文里的怒发冲冠:“住口!你真是不嫌命大!”她正要说话,这时候替老鸨子看着小梅的老娘姨进来了,警惕地看一眼崔眉:“你在这干啥?”
    小梅含泪喊道:“她又想骗我跟她走!”
    崔眉推开老娘姨,扭头走了。
    因崔眉又不老实,鸨母下决心给她个教训,又把她关了起来,吩咐人不准给吃,不准给喝,先活活饿上几天。
    有崔眉这个刺头对比,领家鸨母和龟公越发喜欢小梅的乖巧了。
    ☆、第60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
    黄脸总是招揽不来客人,她的鸨母又催得紧。无奈之下,黄脸也和其他姐妹一样,去兼职了娘姨女仆,专去服侍那些当红的姑娘,只看能不能蹭到几个客人。
    当红的女人们也明白这些低等劣妓的心思,因此往往摈弃她们不用。
    只是黄脸这次走了好运,她撞上一个年纪还小的当红雏妓,因出来乍到,并不懂门道,竟然招了黄脸当女仆。
    黄脸伺候了一段时间,也有些可怜这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叫那些点心首饰衣服一哄,又过了一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原来勤快的手脚养废了,还真把那挨千刀的鸨母当了自己的亲妈妈,替鸨母卖铺尽心尽力,鸨母叫她接几个客人,就接几个客人。
    结果年纪小小,也才十岁,就得了脏病。下面长了脓疮和毒痘。
    鸨母哄她喝药,说是给她治病,她感激涕零,一口不剩。
    好心人劝她别再那么实心实意地接那么多客,应付一下鸨母就成,她反倒怒斥人家是受了鸨母的恩,却不尽心尽力做事!
    黄脸叹一口气。那哪里是治病的药呢!她沦落烟花多年,哪里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那是烟花行当里惯用的一味药,下在平时的精致吃食里,下在药里,能叫干瘪不到年龄的雏妓早早丰满起来。
    那些大老爷们,最喜欢这个岁数的懵懂天真,却又妖娆似少女的女娃娃!
    只是那些雏妓多半是没好下场的。这是虎狼之药,喝多了,就是个百病缠身,到后面,人都不中用了。
    有一次,黄脸经过厢房,听到这家的鸨母正和那个龟公商量:“这脏病来得厉害。”
    龟公埋怨鸨母:“你这老虔婆,好货色咧!就不能小心点使?早早得了这病,晦气!”
    鸨母自知理亏一般,声音有些心虚,转眼,又说:“不然,喂点药催熟,趁还能使的时候,多招点大客?”
    龟公叹道:“也就这个样了。”
    黄脸像是听明白了,又不是十分明白,只是浑身发寒,赶紧跑开了。
    小梅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面盘浮肿,下边疼得厉害,辗转不能。
    这时候老鸨子进来了,慈爱道:“怎么不去见客呢?”
    小梅气息衰弱,道:“妈妈……我疼得厉害,教我休息几天吧。”
    老鸨子却一下脸冷了下来:“不成。我供你们吃穿,给你们打扮,要是谁有点病都不见客,那我这生意早早倒闭了事!你们喝西北风去!”
    小梅只得拖着病体去接客。
    只是因她实在病得太重,直接晕在客人面前,客人扒开她裤子一看:下半身都开始烂了。
    症状盖都盖不住,这回客人气得要砸店:“妈的!有了脏病还来待客!”
    老鸨只能赔了一大笔钱送走客人。数数倒赔出去的钱,看看晕得人事不知的小梅,气毒了。
    小梅病得起不来身了。头发落光,鼻子开始烂,胸脯上长满红脓毒疮。
    鸨母说要给她治病。
    小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忽然感觉一阵阵滚烫的热风滚过来,鸨母进来了。只是她手上还拿着一个赤红的烙铁。
    小梅一阵惊惧,颤抖道:“妈,妈,你,你拿这个是要干什么?”
    老鸨子说:“妈给你治病。烫一烫就好了啊。”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妈,妈,我不治病了,我不治病了!”
    老鸨子狞笑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赤红烫人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小梅胸口遍布的烂脓上。
    老鸨又掏出剪刀,挖掉她那些脓包毒疮。
    这一夜半个蜈蚣荡都以为闹鬼了。
    龟公寻声进来,看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子,发愁了:“唉,一颗摇钱树。怎么办?”
    鸨母丢下烙铁,冲小梅呸了一声:“不中用的东西!还要废老娘一口棺材!”
    龟公犹豫片刻:“人还有气。”
    老鸨子翻了个白眼:“有气又怎么样?人都这样了,还能赚钱?白养着她个病殃子吃干饭?”
    龟公觉得她说的有理。他省钱是个好手,看了看房间,说:“这个衣柜好,把人往里一抬,柜门一钉死,就是一口棺材。这年头棺材比衣柜贵着。”
    两人把小梅抬进横放的衣柜,合上门,在上面钉了三层木板。一前一后抬出去了。
    崔眉饿得整个人晕头晕脑,几天来只喝了几口清水,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躺在柴房的干草堆上发晕。
    忽然听见一阵阵走动声,传来老鸨子和龟公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鸨又是想了什么新花招来驯服她,就勉力撑起身子,从柴房的门的较大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却只见老鸨子和龟公两个人,吭哧吭哧抬着个棺材样的东西往外走。
    奇怪,这是谁死了?她晕乎乎地想。
    这时,“棺材”里竟然传出一道声音,似乎在挠棺材门,还好像有人在“棺材”里不断晃动,说话。
    听不清。崔眉心里莫名地不安。她努力把耳朵凑近门缝。终于,“棺材”擦门而过的一刹那,她听清了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在说什么:
    “妈……我还没死……妈,不要埋了我……”
    崔眉终于被放出来了,在饿晕之后。
    然而放她出来的人,发现她晕着,也一直在流泪。
    ☆、第61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一)
    崔眉躺在床上,听说了小梅昨晚半夜病情忽然恶化,暴病而亡,连夜被拉去埋了。
    她闭上眼,对被派来照顾自己的一个黄脸娘姨说:“我曾经跟过李仲光。”
    黄脸娘姨惊得掉了手里的热毛巾:“啊呀!是、是……”
    崔眉说:“嗯。对,就是那个风流天下闻的大才子李学士。我曾当过他的侍妾。”
    黄脸犹豫道:“那……您怎么还会……”
    “怎么会在这?”崔眉笑了一笑:“有一天,他跟朋友喝酒。他的朋友有一匹好马,他看上了那匹马,跟朋友打赌喝酒赌诗。他赌输了,又实在想要那匹马,就宝马换美人,拿我去换了那匹马。”
    他名士风流,兴之所致,拿妾换马,一代佳话。却全然忘却曾有一个低贱卑微的女子,苦苦哀求他,送她的妹妹还故乡。
    “他的朋友一天去青楼饮酒,因付不起酒钱,他说一句自己大丈夫也,从不欠债。就转手卖了我抵债。”
    她曾数次逃出烟花,向官府、向所谓名士、向读书人,甚至向江湖草莽求救。
    官府说她已入花名册,是贱民。却全然不顾我是被拐卖沦落至此。只因他们当中也有人爱我容色,不愿她从了良。何况烟花行当给差爷们纳的供是白给的?
    名士,读书人,这些人更觉烟花女子多风流豪放,少拘束。认为她一旦回归良家,就不再会是他们喜欢的可以随意亲近的“风流豪放”的烟花女子。
    向所谓江湖义士求救?自古混烟花勾当的,没有这些所谓江湖豪客的保护,哪里混得下去?
    黄脸正听得出神,却听她声音越来越低。定睛一看,发现崔眉的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却睡着了。
    梦里,她一个人坐在无边的暗黑里,想起了很久以前,从杨家被李仲光带离的那一天,羽生的眼神:“你要好好的。回去,回去,回家去!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已经没有路子了,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你还有。”
    她捂住脸,感觉有滚烫的东西从指缝间流出来:“羽生姊姊,没有的,其实没有的。”
    其实这个世上并没有她们这些人的活路。
    ☆、第62章 人间路之娼门妇(十二)
    这一天,有不少的大客来了蜈蚣荡。
    几个老板、老鸨子、领家决定联合待客。务必要令这些大人们宾至如归。
    因崔眉名气比较拿得出手,她也在待客之列。
    黄脸这些低等劣妓则只能传碟递杯,远远望着。
    就算这样,也多的是往上凑,企图能沾得一点光。
    然而黄脸自前几天以后,就总是心神不属,做事慌手慌脚。因此她的鸨母就打发她下去了。
    黄脸却呼出一口气,离开了众人眼神之后,就直奔自己屋子后面那间杂物堆间。
    她揣了几个饼,奔到杂物间,推开一堆旧物,露处后面用旧帘子革出来的小隔间:“阿华,阿华,你还好吗?”
    黄脸扶起一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却容貌清奇美丽的女子,小心地拿手帕擦拭她额前的汗。
    张若华用手撑着身子,半靠着黄脸,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还好。”
    她看黄脸心神不属的样子,接过馒头,说:“你这几天怎么了?是因为我的事?”
    黄脸摆摆手:“姐妹们的嘴都严得像蚌。老鸨最近也有大事,才顾不了我的小动作。”
    张若华道:“有什么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黄脸摇摇头:“我们这的脏事,你是清白人,不要听,听了脏耳朵。”
    张若华打她一下:“胡说什么!都是姐妹,什么脏不脏的。我还教岑三狗典卖过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破鞋?”
    黄脸连忙摆手:“哪里的话。那是岑三狗混账,怪得着你?”说着也明白她的意思,半天,说:“我前几天被派去伺候一个当红雏妓。”
    “她死了。”
    张若华放下了饼。她坐直了,倾听的态度变得非常严肃。她对于生死的有关的话题,一向是这样的态度。
    黄脸继续说:“她死前得了脏病。鸨母给她治病。”
    说到“治病”,黄脸哆嗦了一下:“被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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