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沉默着。
    良久,还是李悔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只见他用力眨了一眨眼,深吸一口气,抬手用衣袖拭掉眼角的泪,重新看向冬暖故,将双手叠放在膝上,忽然深深躬下身,躬得额头贴到了手背上,只听他声音依旧有些颤抖道:“李某……能否请求姑娘将那孩子的事情告诉李某,哪怕一句话也好,李某……想要知道关于那孩子的事情。”
    “若是姑娘觉得李某不可原谅,李某可先在此给姑娘跪下。”李悔说着,竟是将双手撑在椅把上,作势就要撑起身好给冬暖故下跪。
    可他忘了他身下坐着的不是寻常椅子,而是轮椅,一张他还没有熟悉还没有习惯的轮椅,以致他才将身子撑起到半,身下轮子就往后滑动,致使他的双手脱离了一把,整个身子猛地往前倾倒,砸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翻倒,茶几上的茶具砸到地上,碎成了片,茶水也泼到了冬暖故身上,在她的衣裳上晕开了大片的水渍。
    李悔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手心还压着碎裂的茶盏碎片,血水随着混在茶水里,在他掌心下晕开大片血色。
    小东不知何时又已经在院外候着了,忽地听闻书房里传来这颇大的响动,他一紧张,下意识地就是往书房冲,却被楼远拦住。
    “二公子?”小东不解地看着将头上风帽拉得低低的楼远,眉心拧得紧紧的。
    “此时不是你该进去的时候,在这儿好好杵着就行。”只听楼远懒懒缓缓道。
    小东将眉心拧得更紧了,却是不敢不从楼远的话,是以只能杵在原地忧心地看着书房方向。
    楼远背靠着廊柱坐在屋廊的栏杆上,昂头望着湛碧的天空,他脸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绷带,让人看不见他的脸,也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书房里,李悔艰难地在地上坐直身,将手心翻转过来,看了一眼被碎裂的瓷片割破了一道长长口子的掌心,面色平静,只是向冬暖故很是惭愧道:“今晨才第一次用这轮椅,还不能适应,让姑娘见笑了。”
    李悔说完话,歉意地低低头,而后扭转过身子欲将身后的轮椅拉扯过来,却发现轮椅离他竟是有些远,是方才因他摔倒的力道撞到轮椅使得轮椅往后退开了,现下他要重新坐到轮椅上,就需要——
    他爬过去。
    因为他的双腿已然不能动弹,他要坐上轮椅,就只能选择爬过去。
    可,李悔没有迟疑,将手上的掌心贴到地上,撑着上半身,拖着无法动弹的下半身,就要朝轮椅爬过去!
    就在这时,一直稳坐在椅子上的冬暖故猛然站起身,与此同时沉声道:“大人且慢。”
    李悔身子微僵。
    下一瞬,只见冬暖故大步走向那张已经贴到墙角去了的轮椅,将它推至李悔面前,而后在李悔身旁蹲下身,朝李悔伸出手,语气沉沉地问道:“大人可介意小女子搀扶大人一把?”
    李悔抬头,怔愣地看着冬暖故,迟迟没有应冬暖故的话。
    少顷,只见冬暖故淡淡笑了笑,道:“外子怔愣的模样,与大人怔愣的模样,很像。”
    李悔非但没有回过神,反是怔愣更甚。
    这一回,冬暖故没有再询问李悔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冒犯了”,便搀扶住李悔的手臂,微蹙着眉提起浑身的力道,硬是将李悔从地上扯扶了起来,未防轮椅在往后滑移,冬暖故将李悔硬扯上轮椅时叉开左腿用脚顶在木轮后边,李悔反应过来时连忙将双手撑在椅把上,随之稳稳地跌坐回了轮椅上。
    冬暖故松开手时,呼吸得有些急,毕竟李悔的重量于她这个纤瘦的身子来说,很重。
    只见李悔重新坐回到轮椅上后,苍白的面色一瞬间红透,惭愧又震惊地低着头,很是羞愧道:“李某失态,让姑娘见笑了,惭愧至极。”
    冬暖故站在一旁,看着李悔通红的耳根,忽然就想到了司季夏,那个曾经因她的稍稍靠近就会耳根通红紧张不已的司季夏。
    一想到司季夏,冬暖故的眼神又完全冷了下来,却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什么东西,递给李悔,道:“大人的手心,还是捂捂为好。”
    那是一块干净的棉帕,与昨日司季夏递给他的那块棉帕一模一样。
    李悔怔怔地看着那块棉帕少顷,才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冬暖故递来的棉帕,颤声道:“多谢姑娘。”
    李悔将棉帕按到自己掌心里正汩汩往外冒血的血口子上时,有些小心翼翼道:“那个孩子……应当很是珍视姑娘的吧。”
    因为他在将那块被他不小心掉落在地的棉帕拾起时的神情颇为心疼,还有些对他的恼意,若非给他那块棉帕的人是他珍视之人的话,他不会有那样的神情。
    而他之所以会连一块棉帕都那么在意,想来是因为,“姑娘待他,一定很好。”
    “我若不待他好,还有谁人来待他好?”冬暖故此刻的眼冷得犹如一把冰刃,好似能刺到李悔的心里去,“你们嫌弃他,我不嫌弃他,你们嘲笑他,我宝贝他,你们不要他,我要他,你们不疼他,我疼他。”
    “他是我冬暖故心尖的宝贝,由我来疼他护他守他,绝不让任何人辱他伤他。”冬暖故眼神冷冷,语气寒冽,说出的话带着就算天下倾塌与全天下为敌也不能撼动她的心的决绝之意,让李悔的心为之惊愕震颤。
    “姑娘你……”李悔震愕地看着冬暖故,看着她满是冷冽的瞳眸,心如狂浪频掀,久久不能平息。
    他见过的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这样一个为了所爱之人而敢于天下为敌的女子,一个不畏世人眼光敢于将自己的情意直说出口的女子。
    “大人想知道外子这二十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可对?”冬暖故的心拧得紧紧的,忽然微微闭起了眼,与此同时背过身不再看他,待她面对着窗户外的竹林时,她才缓缓睁开眼,好似只有面对着满目郁郁葱葱的竹林,她才能继续往下说。
    “恳求姑娘告知。”李悔的身子猛地一抖,再次向冬暖故深深躬下身,尽管冬暖故背对着他根本瞧不见他的一举一动,只听他用乞求的语气虔诚道,“求姑娘了。”
    “我是去年立冬时节嫁给的他,我嫁给他时,他是南蜀国羿王府的世子,虽身为世子,却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独自一人住在最破败的小院里,府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欺他辱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将他当人看。”
    “他就这么独自在那个小院里过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来都只是与草木为伴的日子,大人,您能想象这样的十二年于一个身体病弱且还身有残缺的人来说,是如何的寂寞,抑或说,该是如何的悲凉?”冬暖故扶在窗台上的手隐隐颤抖着,不能自控。
    李悔看着冬暖故的背影,认真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面色白得可怕,心疼得难以言喻。
    “可他已经这般,还是有人觉得不够,非要将他的心狠狠地伤害,才觉满意。”冬暖故忽然将窗棂抓得紧紧的,“大人知道被人一次次骂为野种,被人一次次骂说不该生来这世上的滋味么?”
    “大人可知他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伤得有多重么?”
    “大人可知他连唯一的手都不能动弹时心里该是有多无助么?”
    “大人可知他用脚做事做得有多熟练么?”
    “大人又可知……他对自己生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么?”
    “他最大的愿望……”说到这儿,冬暖故深深低下头,紧紧闭起了眼,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已然震愕到面无血色浑身微颤的李悔,神色悲伤道,“只是活下去而已。”
    生在这世上的人,或是追求权力地位,或是追求金钱,或是追求绝世武器,或是追求至上武功,有多少人的愿望只是想要活下去这般简单而已。
    这样的人,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
    “因为他不知自己的命活到何时,还能活多少个年月,他身为大夫,救得了天下患病之人,却独独救不了他自己,这是何其痛苦又何其悲哀的事情……”
    “大人,您知道么?”冬暖故的眼神很是苍凉,她的心生疼得厉害。
    其实,她怕,她很怕,怕她的平安忽然之间就倒下了,怕他忽然之间就撑不住了,怕他……再也不会陪着她,再也不会对她笑。
    可她,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而已。
    “我……”李悔看着冬暖故苍凉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以为羿王爷是他的父亲,谁知不是,他以为段晚晴是他的母亲,谁知不是,他以为将他养大的阿爹阿娘是他的爹娘,谁知也不是。”
    “他不知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不知他为何要背上‘野种’这个骂名,他不知他为何生来这个世上。”
    “你们既是不喜他,又为何把他生来这个世上?既是生了他,又为何……不要他?”
    冬暖故此刻不仅眸光颤抖不已,便是双手都颤抖不已,她眸中有怒有恨,她很想揪住李悔的衣襟来问他们这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平安都是因为什么。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不是平安,她纵使再怒再恨,她也没有这个资格。
    “我不是不要他,我不是不要他,我不是不要他……”只见李悔神色痛苦地摇着头,声音颤抖得厉害。
    “可他如今就已经来到了您面前,您为何……还是不要他?”冬暖故心中有恨,却无处宣泄,只能紧紧捏握着自己的双手,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以让她还能保持冷静保持理智,“他不求你们能给他一个家,只求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到这个世上而已,只求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而已。”
    “不是我不要他,不是我不要他……”李悔还是痛苦地摇着头,嘴里只喃喃着这一句话,似乎此刻的他,只会说这一句话而已。
    “那你为何不认他!?他都已经站到了你面前来,你为何还是不肯认他!?”冬暖故终于失了控,竟是冲李悔大吼出了声,“你可以不跟他说你的当年发生过什么!你甚至可以骗他说你不要他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可你为何什么都不说!?你为何不认他!?”
    “不是我不想认他,不是我不想认他……”李悔深低着头,双手紧紧抓捏着一把,痛苦至极道,“是我不敢认他啊……!”
    “他的手,他的手……是因为我才没有的啊!”李悔绝望地低吼出声,“我还有何资格有何颜面站在他面前承认我是他的父亲!”
    冬暖故双腿一颤,将手撑在窗台上,瞳眸微睁,面色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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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4、原来那个孩子叫平安啊【二更】
    冬暖故从书房里出来时,模样恍如失魂,直至听到楼远唤她一声“暖故姑娘”,她才微微抬眸,神色淡淡地看了楼远一眼,道:“多谢阿远公子了。”
    冬暖故说着话,朝楼远微微躬了躬身。
    楼远只是坐在栏杆上,没有应冬暖故的话,也没有站起身相送的意思,只懒懒地吩咐小东道:“小东啊,替大人和我送送暖故姑娘,送回菡萏别院,要是白拂那老家伙敢问什么,让他来问我。”
    “是,二公子。”小东哪里敢说个不字,连忙应了声,朝冬暖故做了个往外请的动作,“姑娘请。”
    “阿远公子,告辞。”冬暖故朝楼远微微抱拳,转身,随小东走了。
    走过那一片随风飒飒而响的竹林时,她的脚步很是沉重。
    忍不住抬手抚抚身旁竹枝上挂着的木牌上的“安”字,指尖颤抖。
    楼远坐在栏杆上看着冬暖故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小径尽头,他这才缓缓站起身,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李悔还是坐在窗边,将头靠在窗棂上,让那伸入窗户里来的青绿竹枝贴着他的脸颊,竹枝随风微动,好似小儿的手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似的。
    茶几依旧翻倒在地,碎裂的瓷片上沾着血,洒在地面上的茶水已经透过竹铺的地面往下浸漏,入目依旧是狼藉。
    李悔的手上还按着冬暖故递给他的那方棉帕,死死地按在手心里,尽管掌心的血口子里的血已经止住。
    楼远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面无血色神色颓然又痛苦的李悔,而后走上前,将翻倒在地的茶几扶起,摆正,再蹲下身将碎裂的一地的瓷片一一拾起,默不作声的。
    少顷,只听李悔缓缓道:“小子不用收拾,稍后让小东来收拾便可。”
    “远让小东送暖故姑娘回菡萏别院了。”楼远的声音亦是缓缓的,“许久没能为大人坐过什么了,就算只是稍微收拾收拾这些东西,也能让远心里好受一些。”
    “小东送她回去了啊……”李悔喃喃道了一声,而后才转转眼眸,看向正蹲下地上收拾碎瓷片的楼远,声音沙哑至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和道,“小子和拂儿不一样,拂儿远没有小子的心来得冷静。”
    “白拂要是个冷静的人,远从小到大,能挨他那么多揍么?”楼远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站起了身,眼里有嫌弃,对白拂的嫌弃。
    李悔看着,不由微微笑了,看一眼身旁的椅子,道:“把手里的碎瓷片暂放茶几上就好,陪我坐一坐,小子已经很多年没有陪我坐过了。”
    楼远将手中捧着的瓷片放到了茶几上,却是没有在椅子上坐下,而是绕到了李悔身后,握住椅背上的扶手,将李悔从窗边推开,一边道:“远不坐了,推大人到院子里走走如何?院中的竹子与远当年离开时相比,又多了很多。”
    “因为小子离开后,我还是每年都在种新的竹子。”李悔没有拒绝楼远,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小子不愿坐,那就到院子里走走也好。”
    楼远将李悔推出门槛以及竹屋前的低矮竹梯时动作放得缓慢,因为他怕把李悔摔了。
    初夏时节的晨光还没有温度,洒照到人身上并未让人觉到灼热,是以楼远推着李悔在竹屋前的空地上走得缓慢。
    缓慢地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只听楼远如随意般淡淡道:“南蜀国前些日子发生宫变,太子与一干党羽被处决,国君驾崩,五皇子登基,这个事情,大人当是知道的。”
    “其实五皇子要坐上南蜀国的国君之位的胜算并不大,若非没有国君心中早就有废太子的计划,若没有他的好友相助的话,只怕五皇子斗不过太子,毕竟太子身后还有个羿王爷在顶着,就算太子倒下了,再上来一个俨然一个小君王的羿王爷,五皇子应该是无力招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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