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一世的遭遇,燕灼华对宋元澈有种本能的忌惮。
    那时候她与丹珠儿一起走在这片竹林里,只觉得越走越静,越走越清幽,好像要走入无人区一般。
    而宋元澈就不知道埋伏在前方的什么地方。
    这一次,她已经支走了宋元澈。用的理由嘛,则是“你的好表妹马上要被和亲了,你不回大都阻止一下么?”
    上一世,谢菀菀的确是在燕灼华嫁入宋家之前,就被送去北边的蛮国和亲了。下旨的人,乃是燕灼华的母后。
    那时候燕灼华对于谢菀菀并不留心,一个世家女被送走和亲,也就送走了。若不是因为谢菀菀是宋元澈的表妹,燕灼华只怕连这则消息都不会记得。
    如今燕灼华却不会把这件事等闲视之了。
    要她正面对上皇太后,忤逆自己的母亲——燕灼华暂时还做不到。但是在中间架个桥,让宋元澈与皇太后对上,燕灼华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唯一让燕灼华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宋元澈走的那么急。
    一听闻谢菀菀要被“和亲”,他连自己祖父的六十大寿都顾不上,连针尖对麦芒掐了一路的长公主也忘记了,当即便打点行囊离开南安、回大都去。
    燕灼华苦笑,可想而知上一世,母后不声不响把谢菀菀嫁到了蛮国,让宋元澈多么伤心愤怒。而他那时候竟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遵照懿旨,娶了她——这份动心忍性的能耐,用来谋朝篡位,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低头看到十七在身前两步处清理小径上的枯枝杂石。
    他深深弯着腰,竟然是用手拂着路面,将上面略有尖锐的物什都归到小径一侧去。
    好让她安全通行。
    燕灼华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穿着的薄底绣鞋,又看着身前弯着腰一脸认真的十七,忍不住笑起来。方才一肚子的算计谋划,一瞬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丹珠儿在一旁看着,肚里暗哼:这个十七,就是会讨殿下欢心。
    修鸿哲带着两队羽林卫跟在后面,他一个糙汉子,一时间没想到旖旎之事,只佩服十七尽忠职守,还在心里比较:若是我去开路,顶多便是用脚把杂物推一推;像十七公子这样,弯着腰用手去摸——我可做不到这么细致体贴。真是惭愧、惭愧。
    十七浑然不知身后众人的心思,只是一心一意地将这条小径清理到尽头。
    小径尽头,是一座半旧的草房子,看着像是稻田垄头的守门人住的。
    燕灼华皱起眉头,走近了,还没看清里面什么样子,先闻到一阵浩荡的清香。
    丹珠儿吸吸鼻子,叹气道:“好香。”
    修鸿哲警惕起来,道一声恕罪,抢到燕灼华前面,推开了草房子的木门。
    木门伴着吱呀声悠悠晃开。
    一名青衫男子端坐房中,迎着日光望向来人,吟哦道:“佳客远来,幸何如哉。”
    燕灼华走入门内,适应了里面略暗的光线,才看清那青衫男子的模样。
    他看上去与宋元澈一般年纪,没有宋元澈那么俊美,模样只能算清秀,然而微笑着的面容,看得人满眼舒服。
    人非常瘦,瘦到显得衣衫很是宽大。
    “在下宋元浪。”男子有些吃力地起身,微笑着对燕灼华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很简陋。他身前案几上摆着三壶茶,对面设了座。
    燕灼华就在他对面坐下来,打量着他,慢慢问道:“你知道我会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宋元浪微微一笑,拎起左首的紫砂壶,将淡绿色的茶水注入与之对应的琉璃杯中。
    “殿下请用茶。”宋元浪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丹珠儿验过无毒,送到燕灼华手中,又道:“在下原本便想见殿下一面。前些日子,见这位姑娘曾来竹林,在下便让下人便宜放行。”
    燕灼华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只见绿色的茶叶挺拔舒展地在水中浮沉着,只看着就已经满眼舒服。
    茶如其人么?
    “没想到反倒让殿下不安。听闻殿下临近折返,在下很是遗憾。在下费尽心思,却适得其反了。”宋元浪微笑着。
    原来丹珠儿那么容易就得到了消息,是这宋家四郎故意为之。
    燕灼华猜测着宋元浪的用意,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先是有一点草本的微涩沾上了舌尖,继而漫山遍野的浩荡清香都涌了上来。
    她放下茶杯,听到外面竹林里燕雀的鸣叫声传来,与口中的茶水余味合在一处,有种至轻盈的味道。
    宋元浪微笑地望着燕灼华,见她放下茶杯,便又拎起了第二壶茶。
    燕灼华再品第二杯。
    这一壶茶却不似第一壶茶那样鲜活清芬,香气藏在了里面,有种悠久的意蕴。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凝眸看向宋元浪,对这个宋家四郎起了好奇心。
    他的面色很白,白得几乎有些不健康,好像终年都不见日光。
    “听说你病了。”燕灼华看着他,淡声问道:“病了,怎么还住在这样凄清的地方?”
    宋元浪十指交错,双手在案几上摆成松散的塔状。他的指尖泛着透明般的莹白色,仿佛连指甲上都透着茶香。
    他仍是微笑着,回答时语速不疾不徐,“竹林里看着凄清,于我已足够热闹。在下久病之人,不耐嘈杂人语,在这竹林深处,倒还自在些。”
    燕灼华摩挲着手中杯子,静静看着他。
    这个宋家四郎好像有种特别的魅力。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见如何慷慨激昂、引人入胜,却让人上瘾般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宋元浪见燕灼华静等下文的样子,微笑着低下头,有一点腼腆,他慢慢继续道:“此地晨起有南风的声音,日落有西风的声音。虽是我一人独居,却有万竿翠竹相伴。石阶上的苔藓,小径旁的蒲公英,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明月或繁星——万物有灵,这里于我这个久病之人,已是极为繁荣的所在。”
    他微笑着,缓缓指向草屋一角,“方才有蜘蛛在那边结网。它独自结网,我一个人烹茶,互为陪伴,倒也有趣。”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乐,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倒对他眼中的世界神往起来。好像在他这里,功名利禄、经纶事务,都可以休矣。
    说话间,宋元浪已经将第三壶茶备好。
    燕灼华接过来看时,却见只从颜色,便已经有所不同。茶水不再是淡绿色的,而是浅棕色;如一汪琥珀般凝在杯中。
    她慢慢啜了两口,只觉后背脊已是微微出汗。
    丹珠儿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殿下,这茶水不对劲么?”
    燕灼华摇头,只觉腹中蠕动,胸间通畅,而舌下生津。她凝眸看向宋元浪,淡声道:“这三壶茶,一壶比一壶更佳。”如果说第一壶茶是口感轻盈,那么这最后一壶,却让饮者连身心都轻盈了。
    她淡淡道:“这样好的三壶茶,只怕黄金万两也难买。不知四郎这般款待,所图者为何?”
    宋元浪看着她,微笑道:“殿下明鉴。没见到殿下之前,在下穷毕生所学,原本是要以这三壶茶,换殿下一个允诺的。”他垂下眼睛,收着案几上的茶具。
    “原本?”燕灼华捕捉到关键词,“那现在呢?”
    “如今见了殿下。”宋元浪抬眼看着燕灼华,微笑道,“这三壶茶,能博殿下一笑,便足够了。”
    燕灼华仔细审视着他,慢慢问道:“那个允诺,你不要了么?”她倒很想听听呢。
    宋元浪微笑道:“怎么会呢,在下其实心里很紧张。”他轻轻咬了下嘴唇,“希望殿下一定要答应啊。”
    燕灼华往椅背上一靠,慢条斯理道:“然而你原本要用来交换的三壶茶,我已经都品过了。”她翻脸不认,他也没有办法吧。
    宋元浪小声“啊”了一下,笑起来,他轻轻道:“殿下比在下想象中的,要坏呢。”
    燕灼华只是瞅着他,也不说话,然而眼睛里已经含了点笑意。
    正常人面对宋元浪,很难不起好感吧。
    宋元浪望着燕灼华的眼睛,微笑道:“幸好殿下今日带了这位公子一起来。”他歪头,目光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十七身上。
    燕灼华在他将目光移往十七处时,便本能地坐直了身体,手臂也环抱到了胸前。
    她淡淡道:“此话怎讲。”眼中那点笑意已然完全消失。
    ☆、第44章 肢体语言
    “在下观来,这位公子似是有眼疾。”宋元浪望着燕灼华,仍然微笑着,仿佛对方突然变冷的态度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燕灼华不说话,冷着脸等他说下去,没有接茬的意思。
    她属于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的那种长相。
    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眼睛弯弯的,让人望一眼都不由得跟着心情好起来;不笑的时候,眼神却很冷。
    很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在想事情而已,身边的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了。
    更何况,此时此刻燕灼华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她货真价实地冷着脸,宋元浪却还能微笑以对,也是一种能耐了。
    “若在下能治好这位公子的眼疾,殿下便应允在下所求,如何?”宋元浪双手交叠,轻轻搭在案几上,手指自然放松地舒展着。
    燕灼华审视着他,面无表情的。
    宋元浪在她冷飕飕的目光中一径微笑着。
    “你所求为何?”终于,燕灼华一抬眼皮,开了口。
    宋元浪微一欠身,徐徐道:“此事关系在下身世,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燕灼华点点头。
    丹珠儿与修鸿哲便知机退下。丹珠儿出门后,有些不放心,仍守在门口;修鸿哲则是带着两队羽林军将这茅草房围了起来。
    十七听到丹珠儿与修鸿哲走出去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也转身对着门外,似乎要跟着走出去。
    燕灼华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停了下来。她始终盯着宋元浪的眼睛,慢慢道:“你留下。想来宋家四郎不会介意的,是么?”
    宋元浪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应声道:“自然不会。”
    十七站在燕灼华身边,向她偏着脑袋,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羞赧;却是乖乖任她捏着手腕。
    小而寂静的草屋里,只剩了燕灼华、宋元浪与十七三人。
    宋元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思量着该如何开口。终于,他轻轻舒了口气,道:“在下虽然被称作宋家四郎,却并非生于此家。”
    燕灼华眉毛一挑,有了点兴趣。
    “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这些年来家里都不许提起了。只是殿下若向家中多年老仆问起,她们都还是记得的。”宋元浪垂下眼睛,不再看着燕灼华了,“我其实是二夫人之妹的孩子,该当称二夫人一声‘姨母’,而不是母亲的。”
    “当初父母之事,外祖家不认。后来我生父早逝,生母随之病逝,是生母奶娘带着我寻到南安,认了姨母。”
    “那年我七岁。姨母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又因表哥随父去往大都,姨母膝下空虚,只将我待如亲子。”
    “十年来,家里上下也都将我当作了宋家的四少爷。”
    燕灼华不知不觉已是前倾了身子,见他沉默,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你的身世,又有何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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