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忧和唐掌门也先后抢来。
    “慕小微你他娘的终于醒了!老子守了你四天四夜,你可别再这样!”
    “慕师兄你终于醒了!我、我被风迷了眼,我去洗把脸。”
    我诧异,说起话来嗓子还是沙哑低沉:“老夫睡了那么久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哪儿?”
    天玑又哭又笑地看着我:“珞珈山。”
    被好吃好喝招待着,关键还被提供了很多的蜜糖,我很快便能下地行走。对于被当羸弱之身娇养,我颇有微词,但又不好表明,只好多吃几灌蜜糖补身子。
    这日阳光明媚,我决意要外出走动,顺便观赏珞珈山风景。天玑亦步亦趋,片刻不敢离。做师父的做成这样,想必是千古第一失败人。放眼山物,恰有山涧桃树,我折了桃枝在手,心中略觉感慨。
    这一趟出门,也不知能否再归桃花坞,还有两个徒弟在家中,是否盼来盼去终将盼回我魂归故里。
    不再多想,还是赶紧给眼前小徒弟授点东西,时不我待。
    将来,算了,不知我是否还有将来。且顾着眼下罢。
    “天玑,为师再给你演示一遍桃花剑法,你好生看着,能记多少记多少。并不完全同你在江陵城武林大会上一样,你悟得太过锋芒外露,不是为师的本意。”
    她脸上血色顿时褪去,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学?徒儿想日后再学,师父往后再细细给徒儿传授。”
    又给我出难题。负手把桃枝,我想了想,做了个解释:“唔,为师现在心情好,想教你桃花剑法,你不乐意?”
    她依旧警惕着,不入套。
    “当初在桃花坞时,我教你们三人剑法,那时你还小呢,也没特地留意过你,不想你竟将全套剑法默默学了。”我望向山谷一片桃林,眉眼也柔和,“所以今日,为师就当是初次教你剑法,全了我们师徒一场,你可愿意?”
    她将眼内凝重一点点抑向深渊,郑重点头:“徒儿愿意!师父请赐教!”
    孺子可教。
    依旧是以桃木枝代剑,恰好三尺之数。执一端在手,一手拂衣并指,口授剑中真意:“刀剑乃外物,剑意存乎一心,草木皆可为刃。”说罢,注力入桃木,带起飒飒风声,剑指一弹,桃枝铮铮若铁骨,破空屹立,隐有金石之音。
    起式尚未出,小徒弟已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剑意么?师父从前没这样注力过!”
    从前是并不想现于人前,今日却是大不同。我没露太多表情,郑重道:“剑意便是你的心意,融剑入胸臆,剑随意动。”
    回袖摆木剑在胸前,静谧清幽,不动不摇,神隐世外,静观天下,是为起式:“桃花剑法第一式,世有桃花。”
    为了让她看清楚看认真,即便起式我也出得舒缓温吞,岿然不动唯衣袂与发丝以动衬静,让她体悟。她手忙脚乱收了惊叹,凝神学习,眼中神韵由叹服转惊艳再转痴迷。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近些时但凡让她静观久了总要出些不同寻常的神思。
    旋身踏步,拂开衣摆,握枝翻腕,扬袖出剑,迅如闪电,刺入虚空,疾风骤雨,空灵出尘:“桃花剑法第二式,天外飞仙。”这招有点快,怕她跟不上,转头问过去:“看清楚了么?”
    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见我发问忙收回小心思,点头:“嗯!”
    这样不在状态还学什么剑。我扬手敲了一记桃枝到她头上,脸上一沉,直接喜怒于色:“为师一番心血,你是不稀罕学了。倒也罢,这剑法就跟老夫入土,不必污世人眼。”
    被敲木了的徒弟面上一紧,愧容满面,急道:“徒儿错了,方才不该走神。师父创的剑法,必定举世无双,我是一定要学到师父亲传的!”
    我欲擒故纵,不以为然,倒提木枝,神色清冷:“不必勉强,老夫这区区剑法,如何比得上你须弥宫大手印。你出手便是杀机,老夫出手只有桃花,中看不中用。”语罢意兴阑珊,转身提步便朝谷外走。
    不出所料,身后她紧步追来,缩手缩脚最后一犹豫,果断出手,将我袖摆紧紧拉住,险些要拖入她怀抱:“师父别生气!天玑愚钝,惹了师父不快,您罚我骂我都可以,但不能不教我!不然……”
    我停步,侧视她一眼,不然如何。
    “不然徒儿就吊死在这棵树上!”她信誓旦旦,手指谷边一株幼桃树。
    我哂然一笑,手里木枝指向另一边老桃树,纠正道:“这棵比较合适。”
    她视线回望,同我注视,露出楚楚可怜神情:“哦。那师父没了小徒弟千万不要难过,至少有旺财陪着您。”
    不过一句玩笑,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当真听出些虚虚实实的意味,目光拂过她,心底就空了空,略有些抓不住的感觉。斥她一句:“乱说什么!”回身继续传剑。
    这回她认真了,专心了,学得一丝不苟。
    世有桃花,天外飞仙,摘花换酒,酒醉花眠,半醉半醒,花开花落,痴顽得闲,笑我疯癫,愿老花间。
    九招八十一式桃花剑法,创自桃花坞桃花纷飞时节,传自珞珈山桃花谷秋水枯落时。
    她整个演练一遍,最后一式收招,落花尘埃后,愿终老花间,收得过急,步法不稳,被自身力道冲得收不住,倒坠不迭,直跌入我在后方拦住她的臂弯。后腰落入实地,有了倚靠,她紧张的全身松懈下来,完全把我当了靠枕。
    臂间柔软,杨柳一般,有骨有肉有风情,同小时软糯是大不相同,其实也只是一转眼的光阴。竟是过得这样快。
    “师父,我练得对么?”她仰头望过来,视线切切落于我脸上,呼吸带着热度,咫尺之间。
    “嗯。”我收回思绪,低了目光,看在她眉间和颊边,“愿老花间而已,万千法相落定,归去来,韶华盛极后的平淡,至于收得那么用力么。”
    她眉眼一深,幽潭不见底,离了我臂弯,温度一起陡然离去。
    我也收了袖,低头抚弄桃枝,一个影子倏忽靠近,谁的青丝垂落到我指间,气息扑面,脸颊上被一点柔软一触即离。
    我脑中被雷电劈中,木了。
    手上一抖,掐掉了桃枝上一个苞蕾。老树发苞,简直岂有此理!
    抬眼,徒弟早溜了。
    珞珈山上风物奇秀,远山含碧,近树扶疏,更有后山桃花谷点缀,人迹罕至,和寂清静。唐掌门给我安置的屋子便在桃花谷内,每日饮食供应,甜品甚多,还有书卷解闷,更有唐掌门一日五次以探病为由,前来与我唠嗑。可我自从那日在山间忽然晕倒,又莫名其妙醒来,至今再没发生过更加离奇的事。他们也小心翼翼把我当正常人。
    “慕师兄,愚妹可否打探一件事?”唐掌门坐于厅内,彬彬有礼,谦逊得体。
    “喔,什么事?”我捧着茶,丢了三颗糖四颗红枣进去,想了想,又扔了颗糖进去。
    “那个……咳,就是……不知慕师兄年齿几何……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捧茶随口道:“年齿颇高,八字是庚午,丁亥,戊寅,壬申。”
    唐掌门屈指速算,面露惊讶:“慕师兄当真如传言中的,容颜不老!”
    品了一口茶,那么多甜物加入,也只品出极淡的味道,果然是……味觉开始衰退了么。我怔了怔,半晌才听清唐掌门所言:“啊?兴许是药喝多了吧,老得慢些。”天人五衰既能克毒,又能减缓衰老,只为了在最后一刻来临时,将所有堆积的东西一股脑儿送还,刹那青丝悲白发。
    得了我八字的唐掌门欣然而去,不知是做的什么计较。
    我又往杯中添了几颗糖。
    ☆、第47章 陈年旧八卦
    晚饭时天玑做了糖醋鱼,瞒着千岁忧和旺财,偷偷端来了我房中。这丫头门也不敲就闯进来,越发胆大妄为。这几日我都不想见她,她也知理亏,躲了我几日,今日大概是忍不住了,或者是,觉得我该消气了?
    我原想打坐不理她,可看到桌上菜肴,又鬼使神差挪到桌边,不理她应该也不妨碍我尝尝鱼,这样想着,我就提起了筷子。
    “师父小心有鱼刺!”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筷子,夹了块鱼肉到碟中,自顾自地剔鱼刺,清秀的侧脸耐心而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那初露端倪的容色似如拜月教主所言,灯下暗影丛生,压不住她脸上神光,眉间秾妍。
    我撇开头,揉揉眼,居然能想到拜月教主那祸害的预言,真是感觉最近不太好。
    “好了,师父可以尝了,这是徒儿下厨试了好几日浪费了好些鱼才最终做好的一条幸存者,能给师父吃到,它真是三生有幸呢。”她将筷子还给我,羞涩地解释着自己的厨艺。
    我吃了一口,细小的刺也被剔除干净,确实不用担心会被鱼刺卡到。见我吃了半晌无评价,她瞅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味道怎样?”
    我犹豫而迟疑,唔了声:“酸甜可口。”
    “酸甜?”她狐疑地望着我。
    难道不是糖醋鱼吗?猜错了?我再唔一声:“酸辣可口。”
    “酸辣?”她震惊了。
    “总之很可口,你怎么那么多话?”我表达了不满,猜味道什么的,如今对我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好么。
    转了筷子,继续去戳鱼肉,忽然糖醋鱼被她挪开,这是不给我吃了?我抬头无辜地望她,不就是说错了味道么。这一看,我就心感不妙,她面上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脸沉得可怕。
    我愣住了,小心问:“是为师吃鱼的方式不太对?”
    她面上笼罩了一层隐约的绝望,低下头去,继续给我剔鱼刺。她不言不语,我找话她也不接。老夫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忐忑的一顿糖醋鱼。
    第二日,唐掌门的一个随身弟子来给我送红帖,我收了这不知名的帖子,放到桌上也没心思看,故意留她喝茶,小弟子受宠若惊。我进屋端了一副碗碟,让她尝尝碟中的菜肴。她愈发受宠若惊百般推辞。
    我撑额:“不要紧,你就尝尝,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在我诚挚的言辞中,她才终于战战兢兢地尝了,惊奇地品评道:“这鱼怎么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木在椅子上,回不过神。
    珞珈山送信小弟子莫名其妙望了望我,不敢多言,交代了一些话就告辞了。
    我浑浑噩噩也没听清,说得好像是庚帖合婚男大当嫁什么的。反正跟我没关系,懒得去想话中奥义了。最近事情想得多,太累,迷迷糊糊我就靠着椅子睡过去了。
    直到“砰”的一声响,桌上茶杯落地遭殃,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天玑正站在桌边,手里捧着一张帖子看,眉头蹙了个千千结,鼻翼翕动,嘴角扁了一扁,是个要哭的架势。
    “唔?怎么回事?”我迷糊道。
    她合上帖子,眼眸黯淡无光,慢慢坐到椅中,直视我:“师父觉得唐掌门怎么样?”
    “很好呀,待我们都很周到体贴。”我据实道。
    “哦。”她转过脸,眼睫低垂,轻颤,“那师父喜欢她……”
    “嗯。”要是唐掌门讨厌的话,我当然不会跟她到珞珈山。
    “那师父想跟她在一起?”她话音一颠三颤。
    我莫名其妙:“跟她在一起做什么?”
    “成亲啊!”小徒弟霍然吐出一口气。
    “啊?”我震惊非常。
    听我语气不对,她这才转回脸:“师父不知道?”说着,把帖子递送我手里。
    我赶紧打开看,上面写着唐掌门的生辰八字,庚帖合婚?我尚在震惊难言,小徒弟已逼问:“师父是把自己的八字轻易给了人家?”
    我觉得很棘手:“这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能拖累人家。”
    “哦?如果不是拖累,师父就肯嫁?”天玑的嗓音莫名有些诡异。
    我假想了一下,还是不能。
    “师父你居然还真的在考虑?!”
    我横她一眼:“为师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考虑一下下,男大当嫁,不对,男大当婚。不过,为师这身子骨,还是算了吧,可怎么拒绝呢?”
    “不用拒绝了吧,反正那唐掌门对师父有意,绝不会嫌弃师父柔弱的身子骨,病娇什么的,只怕还会觉得别有风致呢!”小徒弟语调里好似暗含杀机,让人闹不明白。
    我没空搭理她话中机锋,这样焦头烂额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完全应付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我大概只有找千岁忧计议对策了。
    “慕小微你被求婚了?”听我吞吞吐吐道明事情原委,终于弄清核心思想后,千岁忧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面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这不可能!小爷我都还单着呢!真是岂有此理!珞珈山掌门同一帮女弟子们都瞎了不成?”
    我呆着一张脸看他,且等他消消气,给他些时间接受这个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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