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你什么都不要,你让我怎么办呢?
    ——沈昱,这世上,总有一件是你想要的吧?我好想把错过的东西全还给你,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四岁、十四岁……
    好奇怪。
    让她记忆清晰的事情,全是十四岁之前发生的。好像十四岁之后,她就已经死了。发生的再多事,都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梦而已。
    徐时锦从睡梦中醒来,摸摸眼角,水痕已干涸。她在梦里恍惚十来年,将幼时少时一同回顾。在梦里不觉得如何难过,醒来倒发现自己无意中落了泪。
    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以后。若是在梦里一直睡下去,那该多好。
    徐时锦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场景不对。她看了床一眼,没有人。
    再抬头望去,天已初亮,沈公子站在窗前,站在日光中,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仍是昨夜未换的装束,发冠已卸,长发垂落,衣角有些发皱的褶痕。微亮的光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窗下,背影颀长优雅,还透着洒然清冷。这是徐时锦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回忆的背影,他光鲜如昔,是唯一的存在。
    徐时锦低头,看自己衣着未乱,和昨日没区别。不知沈昱何时醒来,在窗下站了多久。她暗恼,想自己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就算不需要对沈昱有警觉心,也要珍惜最后一次陪他的机会啊……都怪沈小昱的床太舒服,他的屋子布置,太适合睡觉。
    沈昱突然抬手,笑道,“小锦你来看,太阳都出来了,天上还有月亮!”
    徐时锦被他惊了一跳,没想到他不回头,动也不动,都知道她醒过来了。徐姑娘当然见过武功高强的人,她只是从来没把沈昱往那个方向想而已。就像现在这样,笑着让她来看“月亮”的沈昱,才是她熟悉的那个。
    徐时锦走过去,站在沈昱身后,从他后肩的方向看去,湛蓝的天空中,果然有一轮弯弯的月亮,颜色很淡,轮廓也不清晰,看着很模糊。在蓝天白云中,不仔细看,真的不容易发现。每天清晨大家都在忙碌中,只有沈公子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看什么月亮。
    他的闲情雅致,让她的心磕了个头,心酸发涩。
    “是啊,早上原来也有月亮。”徐时锦喃声,微微带着笑。
    她垂眼问沈昱,“我从没见过认真学过武,你现在武功怎么这么好?”徐姑娘说话从来很委婉,她想说的真正意思是,我当年带给你的伤害是不是特别大,让你这个向来懒散的人,也用了功?
    沈昱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他摸着下巴,沉吟道,“怪我天赋太好。”
    “……”徐姑娘嗔他一眼,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下。
    “真的是天赋好没办法啊,”沈公子轻笑,“沈宴从小习武到大,我可从来没勤奋过。他到锦衣卫的时候,习武都十年了。我拖拖拉拉,也就五年出头。他的天赋远不如我啊。”
    但是沈家一心培养的那个人,是沈宴,而不是沈昱。也许沈家曾想培养沈昱,可惜想了各种办法后,沈家发现沈昱性格实在不合适,再加上家族中有远比他性格好的替代,所以沈昱被放弃得也很轻松。沈宴天分虽不如沈昱,但比起常人仍很不错,再加上性情坚忍沉敛,没更得沈家心意。正是因为沈宴的存在,沈昱才能在沈家待得这么闲适,还没有人管。
    一个人想要成功,只靠天分,还差得远。性格也很重要。若两者都是百分,沈昱天分占一百分,性格占五十分,合起来不过一百五十分;沈宴天分只有八十,性格却有一百分,合起来,就有一百八十分了。
    选择题,沈家选的很好。
    “但是沈大人现在的武功,肯定比你高吧?”徐时锦在他身后道,叹口气,“你呀。”
    他们表现的这么轻松肆意,在清风中,含笑说着些闲话。好像之前错过的那些年,完全不存在。好像昨晚的酩酊大醉,也是一场大梦一样。
    徐时锦边笑,边恍惚。她已经很久没跟沈公子这么自在地说话了,之前各怀心事,要么是他不愿意,要么是她不愿意。但现在在最后时刻,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们愿意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侍女在门外敲了敲门,试探道,“公子?”
    “嗯?”
    “您今天有个宴,要去赴吗?”门外的侍女问。
    沈昱沉默一下,笑,“当然。”
    他终于转过了身,看向徐时锦。转过身的沈公子,眉目清贵慵懒,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神采。他对徐姑娘笑一笑,是那种有些挑逗的味道。徐姑娘脸微烫,不自在地垂下眼,往后退开,他便施施然走过。
    沈昱懒懒道,“小锦,我有事先走啦。你再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走远了,你再出门吧。”
    “好。”徐时锦抬起头,直视他推开门,阳光从外入内,亮的刺人眼。远处水天相接,近处长廊迂回。他站在阳光中,像在融化在其中一样。
    仿若那年漆黑重新到来。
    就在同一扇门,同一个长廊前——
    隔着重重时光,徐时锦听到沈昱薄霜般掷地有声的声音,“我什么也不要!”
    徐时锦苍白着脸,往后趔趄退。
    与记忆中的声音同时到达她耳边是,是门外渐远去的沈昱温声,“小锦,再见了。”
    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告别。
    他不怪她了,也不怨她了。他已经原谅她,已经祝福她。
    徐时锦不自觉跟了一步,“沈小昱,你……你要保重。”她目中有什么在闪烁,让她往下说,“也许,我们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沈昱笑了笑,没有回头。他眯起眼,看空中那轮更加淡渺的月亮。
    关于他和徐时锦,再见面……是啊,他也觉得他们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可是再见面,那是什么时候呢?他和徐时锦之间,除了她抛弃他一事,再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她的一颦一笑让他铭记,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她。
    可是喜欢,又像包袱一样沉重。
    “公子喜欢徐姑娘的话,完全可以跟徐姑娘说啊。就算不说,徐姑娘去哪里,公子也跟着去。铁棒磨成针,总有一天,徐姑娘会懂公子的心意的。”身后侍女建议。
    沈昱在侍女头上敲了一下,笑斥,“你以为她现在不懂?”
    徐时锦怎么可能不懂?
    若她不懂,她怎么会说出“再见的机会”这种话?
    她在同情他。
    沈昱却不需要她的同情。
    算了,就这样吧。
    她将永远美好,他将永远爱她。就算时光篡改,美好只会更美好。
    他只衷心祝福她,希望有一天,小锦能找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不像他这样,也不像太子那样。
    至于邺京这边的混乱,徐姑娘就不要再参与了。
    在他背后,徐时锦站在门边,一直遥遥地盯着他的背影。他走路的每一个习惯,他侧过脸的笑容,他打哈欠的手势……徐时锦望着他走远。
    等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她的泪很快流了下来。
    她低下头,用手盖住眼睛,心里的悲伤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她的少年郎,从此后,天涯海角,再无期日。
    可怜天下同有伤心人。
    在徐时锦悲不能已时,陆家别院中,岳翎躺在病床上,容颜苍白。大夫们进进出出,侍女们也是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白衣男子踉跄进来,几步到床边,握住岳翎冰凉的手,“翎妹妹!翎妹妹,你看一看我……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岳翎转过头,已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陆铭山。陆铭山脸色苍白瘦削,憔悴无比,眼中尽是悲色。他说话声哽咽,他几乎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这让岳翎觉得可笑。
    他在难过?可是他现在有什么好难过的?
    在她孤零零找他说话的时候,他被未来的妻子拉走,一同去安和公主的婚宴。
    在她被他后院的女人算计得流产时,他正陪他未来的妻子浓情蜜意。
    他总说他最在乎她,最舍不得她,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岳翎问,“那两个女人,你把她们怎么了?”
    “我已经把她们关去了柴房,之后会请宫中嬷嬷教导她们规矩。翎妹妹,你放心,之后她们再不敢欺负你了!”陆铭山保证。
    岳翎猛坐起,掐住他的手,不敢相信,“就这样?!她们害我流产,你就这样而已?!”
    “……她们……”陆铭山声音艰涩。
    门口传来一个女声,温柔款款,“我问过了,那两个姨娘并不是故意的,她们也没想到你怀了孕。你呀,真是的,都怀了孕,怎么自己不当心些?你肚子里的可是陆家的骨肉,你可得小心点啊。”
    岳翎看去,门口是一个容颜秀气的姑娘。她只知道她姓陈,是陆家为陆铭山选的未婚妻。
    从头到尾,陈姑娘都把岳翎当成敌人,明里暗里,给岳翎穿了不少小鞋。
    陆铭山却不能为岳翎做主,他跟她说:陆家的境况不好,他的境况更糟糕。在陆家,他几乎没有发言权了。这个陈姑娘,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彼时,陆铭山揽着岳翎的肩,低问,“翎妹妹,你会一直陪着我,陪我一起走下去吗?”
    岳翎回答他,“当然。”
    但是小打小闹,对上陈姑娘这种出身大家的人,根本不够看。也许岳翎心机比较多,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陈姑娘根本不用做什么,下人们都会看眼色。
    不久前,为了她,陆铭山甚至跟安和公主退婚。那时他可真了不起!但时过境迁,现在,一个陈姑娘,就让陆铭山没有底气。
    他也许心里已经后悔了吧?
    他最大的错,就是放弃了公主。之后种种,都是放弃公主的后遗症。公主同样没做什么,可是有人察言观色,帮公主对付他们陆家啊。现在,陆家终于要完了,岳翎觉得……她觉得,真是何等畅快!
    只是陆家完了,有什么用呢?
    她流产了,陆铭山却只会对她说“对不起”。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恨得,恨不能杀了他!
    但是岳翎垂下眼,噙着泪宽容道,“铭哥,不怪你,你也不知情。我知道,你也很期待我们的孩子的。”
    “翎妹妹,你真好……”
    岳翎看到,那位陈姑娘铁青着脸,被气走了。岳翎被陆铭山抱在怀中,她的眼神却很冷,前所未有的冷。
    再说刘泠的婚后生活,实在很惬意。成亲第二日,她便与沈宴搬去了沈宴的府邸。沈大人成亲之初,放了长假,每天在家里陪新嫁娘,只用去司所点个卯,根本不用做事。刘泠好不容易迎来这样的日子!
    她和沈宴商量,重新布置他们的新家。
    沈大人的府邸布置摆设全都单调冷清,没有一点儿人气。这很容易理解,沈大人常年窝在锦衣卫司所中,很少回府。再加上府上就他一个人住,也没有布置的必要。刘泠嫁过来后,就要下人打通假山,大兴土木,要把府邸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沈宴无所谓,他对这些不在意。刘泠高兴就好。
    沈宴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自娶了刘泠,他觉得自己生活质量飞跃了一大步。不管是穿着还是吃食,都精致了许多。主要是灵犀灵璧等女接手沈府的内务,发现沈大人以前生活得特别糙。跟着公主一起生活,怎么能过得那么克制?
    跟公主一提,公主大笔一挥,银子就下发下去了。“一定要改善沈大人的生活品质。”
    刘泠说,“看吧,我还是很会做贤妻的。”
    沈宴夸赞地摸摸她的头。他不在意这些,但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没人不喜欢啊。刘泠还能接受苦难的日子呢,但她平时可不是每天喝稀饭的主儿。
    同时,沈宴鼓励她没事多去参加邺京圈子里的社交,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苦。
    刘泠说,“我不喜欢听那些勾心斗角的故事,我已经烦透了那些。”
    沈宴说,“也许能逗你一笑呢?”
    所以刘泠就去了。
    刘泠参加了几次后,竟碰上了岳翎。是岳翎主动找上的她,向她见礼。刘泠自己现在生活幸福,早将陆铭山忘到了脑后。但这不表示她就喜欢岳翎了,刘泠吃惊于岳翎的消瘦,侍女们却拦住,不许岳翎上前打扰公主。
    岳翎跪在刘泠脚下,将姿势放得特别低,“我走投无路,想请公主帮个忙。之前我有求过徐姑娘,但徐姑娘没有回复。我只能求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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