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峥有些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出了丹心院门槛身子晃了一下。
    莫三扶了她一把,就收了手,几不可闻地说:“你这样伤心,是想到了你母亲?想到你也长得像你母亲?想到你父亲压根不可能喜欢你?”
    “怎么会有那么狠的人……”为看不见柳如眉的面孔,就害起自己骨肉来?
    “因为害怕,兴许你父亲做梦,都害怕梦见你母亲。”莫三说。
    “是这样吗?”凌雅峥嘲讽地一笑,“结发夫妻,竟然能恨到这地步,就算一人入土多年,也不能忘了往日的恨意。”踉跄地走了两步,扶着墙,反沉声问莫三:“你几月不见,去了哪里?”嘴角不由地嘲讽地翘起。
    “你死过的地方。”莫三的声音,平淡的就像在说一句平常至极的话。
    “什么?”凌雅峥疑心自己幻听了。
    “你死过的地方。”莫三无波无澜地重复着。
    “我死过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凌雅峥怔住,扶着墙壁,对往来的仆妇视而不见,眼前仿佛望见了漫天红霞、满山红叶,耳边,全是杜鹃鸟“不归、不归”的啼叫声,心砰砰地跳着,只觉遍地都是追兵。
    莫三就那么瞧着凌雅峥一瞬间,变成了一只被困在阵中绝望的幼兽。
    “小姐……”宋止庵家的跟出来,望见凌雅峥、莫三站得极近地暧昧对视,登时吓得心乱跳,心知这会子不顺凌雅峥的意,只怕凌尤胜给胡姨娘下药的事就会被凌雅峥嚷嚷开,忙示意绣帘、绣幕去将丹心院外过道两边的角门关上,又看着人将丹心院院门关上。
    “很好找,”莫三听见三声关门声,开口道,“我知道纡国公打算在哪里建都,我去了那地方,进了城,看了城里修建皇宫的风水宝地,站在那风水宝地向北望,想着论功行赏后,各家会如何依着功劳大小各自修建府邸……太子妃有胆量追杀你、齐清让又能将你带出来,想必你不在凌家也不在柳家,应当在皇家园林里,又或者,在你家幽静的养闲山庄中,又或者,在山间静寂的庵堂里。那边养闲最好的地方,还有香火最鼎盛的庵堂,就是种满了红枫的山上,山上,有无数布谷鸟……”
    凌雅峥忽然掉下眼泪,“是,太子不在,嵘儿要养胎,请我同去山庄……齐清让忽然冒出来,抓着我没头没脑地向外跑。”
    “然后,你就死在了枫树下?”
    “是……还不如稀里糊涂的死呢,就那么死了,死前知道,祖母、父亲、继母、妹妹,统统是我的仇人,我的、我哥哥的一切,包括外祖父、外祖母,包括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统统被我的杀母仇人夺走。我那一生,做下的每一件事,都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是谁在追杀你?”莫三眼眸冰冷地问。
    “……不知道,没看见他的脸。”凌雅峥忽然笑了,她喜欢钝刀子,不管是关绍,还是邬音生的,她都不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倏然戒备起来,“你为什么去我死的地方?你还想知道什么秘密?”
    “总觉得,你的魂魄还留在那个地方,必须去那地方,取回你的魂魄才行,”莫三忽然一笑,“我本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但遇上你的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凌雅峥随着一笑,眼泪又掉了下来,“若是魂魄还留在那边,我如今难道是魂魄不全的人?”
    “难道你以为自己魂魄齐全?”莫三自信地一笑,“经历了那么绝望的事,纵使举止优雅、衣着华丽,你也不能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因为你时不时,就会将一直防备着警戒着的爪牙露出来。这在我看来,就是魂魄不全。”顿了顿,忽地说“追杀你的,其实是邬音生吧?”
    凌雅峥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带着齐清让去了山里,我说,这山上可藏身的地方可真多,齐清让玩笑说,若是邬音生来找人,就算是遍地山洞,他也找得出——我问过了,若不是谢莞颜忽然出了事,他跟邬音生会一直在你家学堂里读书,待大了,会被放出去,然后借着凌家、借着太子妃的势力,步入官场。因他们母亲的缘故,他们二人不用费心,就成了太子妃的嫡系。倘若太子妃的母妃用他们的母亲杀人,太子妃用他们杀那人的女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毕竟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齐清让定是从邬音生嘴里听出蹊跷,才急赶着救你出来。”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如今替我杀了邬音生报仇吗?”凌雅峥苦笑道。
    “我不会去杀他,我只想叫你知道,就算是上辈子欺负了你、杀了你的人,隔着一辈子,我也能将他挖出来鞭尸,这辈子妄想欺负你、追杀你的人,我绝不会叫他活得痛快。”莫三自信地说道。
    刹那间,上辈子早早死去,不曾见识过莫三坐上龙椅的凌雅峥,竟从他身上看出了不输给正在盛年的纡国公身上的王霸之气。
    “以后,什么都不用管,只做一个,你羡慕的,你六姐姐、我二姐姐那样恬淡度日的大家闺秀就好。”莫三抓住凌雅峥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前。
    面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凌雅峥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火烧一般地灼热,“……你不会骗我吧?”
    “知道能做皇帝的男人,是什么男人吗?是不会在自己背后留下一把尖刀的男人,若你是三从四德的女子,我自然不介意三妻四妾;若你是多疑善妒的女子,我绝不会三心二意。”
    “你将来看着身边少年坐上龙椅,自己却对那人三跪九叩,那时候,你兴许会恨不得我在前一世死后就魂飞魄散,免得叫你对他人俯首称臣。”凌雅峥低着头羞涩地说,什么虎狼之年、四十不惑,统统忘了,此时俨然就是一个怦然心动、患得患失的妙龄少女,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不由地心神恍惚起来。
    “能做皇帝的人,岂会为了已经错过的东西,失去眼前的人?”
    “不是说,我神态显老吗?”
    “能做皇帝的男人,心怀宽广,对所有年纪的女人一视同仁。”
    “不害怕吗?我比你多活了一辈子。”
    “我不在乎上辈子我是怎么样,因为上辈子跟这辈子的我无关了;我只在乎上辈子的你还有这辈子的你,因为你终归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凌雅峥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正深情款款的莫三尴尬起来,低声说:“说得太腻歪了?”
    “也没有——不大习惯。”凌雅峥偏过头去。
    “你不大习惯,我倒习惯得很。你瞧,我这会子正享受着帝王的待遇呢?”莫三迅雷不及掩耳地低头在她手上一碰。
    凌雅峥如梦大醒般收回手,悄悄地向左右望去,见两边的门早已关闭,扭头去看丹心院,丹心院大门紧紧地闭着,幽深的过道中就只他们两个在——恰像是帝王一时兴起,不管地方不问时候地一味要尽兴,旁人只能回避由着他一般。忽地见莫三胸口乱撞,吓了一跳。
    “你摸摸这是什么?”
    “没正经的。”凌雅峥啐了一声。
    “……这个地方,长不出下流的东西。”
    凌雅峥越看他衣裳里越古怪,伸手隔着衣裳去摸,摸到尖尖的喙,错愕地抬头。
    莫三机不可失地在她额头上一点,“在枫树林里抓来的,你将它关在笼子里,养熟了再放出来——至于那两只白头翁,放了吧,别再留着了,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白头翁会招来邪灵。”
    凌雅峥忍着脸颊上的灼热,摊手伸进莫三怀中,捧出一只小巧的红嘴玉带相思鸟。
    “怎么样,明白了吧?我瞧上的女人,何须那女人亲自去抢?”
    “原来你喜欢送上门?”凌雅峥舒心地笑了。
    莫三的心随着她的笑,迷糊了一下,疑惑地想,几时瞧上她的?是在弗如庵的禅房里,还是听她提起要叫关绍一辈子做忠良之后的桃树林中?又或者是在思量她上一世是怎样的人时。
    “你闭上眼睛。”
    “什么?”捧着相思鸟,凌雅峥眨了下眼睛,见莫三手放在腰带上,登时怒道,“你别胡来……我也没那么不规矩。”
    “……我要擦一擦衣裳里。”莫三尴尬地说。
    凌雅峥忽然醒过神来,笑道:“你该将这鸟儿饿上一阵子再放进怀里。”
    “谁知道忽然会对你说那么些话。”莫三伸手去摸腰带,丹心院的门吱嘎一声响了,他就忙将两只手拿开。
    凌古氏从丹心院里出来,冷笑道:“说完了吧?能滚了吧?”
    “是,我这就滚。”莫三嬉皮笑脸地笑着,瞧了凌雅峥一眼,就迈着步子向角门上去。
    “祖母。”凌雅峥羞赧地走到凌古氏身边。
    “你呀,都是我欠下你的。”凌古氏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四位姨娘,“银子都给够了,出去了,谁敢说一声是老爷害的?”
    “老夫人放心,我们不敢乱说。”洪姨娘四人虽面上还带着泪痕,却也心满意足地回道。
    “祖母,你瞧这相思鸟。”凌雅峥捧着煞是可爱的鸟儿给凌古氏看。
    凌古氏瞥了一眼,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擦了擦她脸上泪痕,“想当年,你曾曾祖母在大街上……哎,往年提起来挺威风的事,这年头,说出来就是祖上没规没距的了。”
    “就当我刚刚替祖母风光了一下下。”凌雅峥轻声说。
    “厚脸皮!”凌古氏怔怔地看着容光焕发的凌雅峥,心叹果然她祖母留下的话是对的,女子若想容颜不衰,还要靠着俊俏儿郎滋养,只觉此时的凌雅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一颦一笑,就算是眼神一个不经意的流转,都比先前温柔绵软了许多。赞叹着,艳羡着,回想起鹤发鸡皮的凌咏年,登时对这滋养的妙法没了兴趣。
    “你父亲就这样了,睿吾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了,就叫他清清静静地留在丹心院里叫兰芳陪着吧,日后锁了这院子,不许姓吕的丫头再出来。”
    “是。”凌雅峥低头一笑。
    “快别笑了,仔细人笑话。”凌古氏嗔了一句,叮嘱宋止庵家的,“若有人问为何关了各处角门,就说我要收买四个姨娘,唯恐叫人听见动静。”
    “是。”
    “祖母你真好。”凌雅峥往凌古氏身上蹭了蹭,虽还记得凌古氏帮着凌尤胜做下的事,心里也生不出恨意。
    “哎!”凌古氏稀里糊涂地叹着,拍了拍凌雅峥的肩头,就带着宋止庵家的并绣幕、绣帘勉强去养闲堂里应付柳老夫人等人。
    凌雅峥一路飘飘然地回了三晖院,将相思鸟放进金丝笼里,就坐在窗口瞧她扑棱翅膀,到一更时,听着浑厚的梆子声躺在床上依旧不忘将鸟儿拎到床边。
    “小姐。”梨梦换了寝衣躺在床边,伸手将鸟笼拿远一些,蹙眉说:“我去跟柳老夫人传话时,三少爷跟你说什么了?”
    “他将我的魂魄捡回来了。”凌雅峥伸手去逗鸟儿,声音不觉间带出两分甜腻,就好似隔空对着谁娇嗔一般。
    “……我看他是将你的魂魄勾走了。”梨梦嗤笑一声。
    凌雅峥干脆下床,拎着鸟笼去书桌边看,只觉那鸟儿扇动一下翅膀都可爱至极,只见那红蜡摇曳一下,都会映出莫三的侧影。
    “疯了,疯了!”梨梦将枕头重重地摆正,丢下一句“我去退步里睡。”就向外走,不见凌雅峥喊住她,越发地将脚重重地跺在地上,气咻咻地去了退步。
    孟夏、杨柳、丽语个个大吃一惊。
    “梨梦不陪着小姐睡?万一小姐半夜叫起来……”
    “那就叫她叫。”梨梦恨恨地说。
    “你是疯了,小姐在你口中,竟成了‘她’?”
    常年被困在退步里不得出去的邬箫语低声说:“早料到了,你也就比我多得宠两日罢了。”
    梨梦身上的火气上来,抓住邬箫语,骂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用力地扇了两个耳光过去,忽然起身,抓了柜子里的药瓶重重地砸在地上。
    “梨梦,你脸上还有一点印子,何苦砸那药?”杨柳赶着去捡,却已经迟了。
    “脸上有没有印子又有什么关系了?没了印子,也没人看了。”梨梦呆住,见杨柳来劝她,就推了杨柳一下,“我没事,你们都睡下吧。”
    “……当真没事?”孟夏不放心地问。
    “没事。”梨梦眨了下眼睛,闻着药瓶中菖蒲的味道,回忆着先前凌雅峥许给她这药时的情形,忽然穿着单薄的寝衣走到前面的梧桐树下,见房里的蜡烛还亮着,过了一个时辰,蜡烛终于熄灭了,却始终没人叫她回去,攥着拳头僵硬地站着,呆了许久,终于撩开帘子进去,揭开帐子平平地躺在床边,等着凌雅峥自己凑过来却听见她轻缓绵长的声音。
    “该死的莫三!”梨梦骂了一声,紧贴着凌雅峥躺着,耳朵里静静地听着二更的梆子声、三更的梆子声……浑浑噩噩地睡去,听见一声婉转的鸟啼,撩开帐子,见孟夏进来,就看着窗户外不住扑棱翅膀的两只鸟儿问,“怎不放那两只白头翁进来?叫它们这么闹着,小姐怎么睡?”
    孟夏轻声地说:“小姐昨儿个吩咐了,说是白头翁不吉利,放它们走。”
    “……”定是莫三挑唆的,梨梦站起身来,趿着鞋子下床,走到书桌边,抬手就要去扒鸟笼上的小门,犹豫了一下,终归收回了手。
    “小姐醒了。”孟夏碰了碰梨梦。
    梨梦生着闷气做到床边,见凌雅峥一大早就眉开眼笑,默不作声地将衣裳递给她,将规矩视若无物地说:“我不喜欢你这么软不叮当。”
    “什么?”
    “没有志气,小姐该想想,今儿个要干什么,不能被人几句花言巧语,哄得颠三不着两。别忘了,多的是人算计你呢。”梨梦斗志满满地说。
    “他说他会保护我。”
    “那三小姐呢?她还等着小姐呢。”梨梦心道莫三也就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罢了,她可是会干出真事的人。
    “今儿个……”凌雅峥脸上的喜色渐渐地淡去,昨儿个被莫三那一句“你死过的地方”惊骇得竟然忘了问上会子说起的“兵马”如何处置了,思忖着,就说:“叫了钱阮儿来,虽质问不得她,也要敲打敲打她。”
    “这就对了。”梨梦松了一口气,抬手将凌雅峥掖在衣裳里的头发抽出来,“小姐可不是六小姐那不肯多走一步多说一句的人,该干什么的,咱们还得干什么。”
    凌雅峥坐在梳妆台前,见两只白头翁不住地扑扇着翅膀闹着要进来,犹豫一下,就说:“放了它们进来吧,该走的时候,它们自会走。”
    “是。”
    杨柳、丽语两个端着早餐进来,见梨梦消了气轻出了一口气,就啰嗦道:“小姐快些去养闲堂那去,早早地瞧见各位老爷、夫人的脸色,也能提点着才进门的五少夫人一些。”
    凌雅峥点了点头,匆匆地吃了一碗清粥,因心里记挂着许多事,就提早向养闲堂去,路上遇见凌钱氏带着做了小妇人装扮的钱阮儿,便低头问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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