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宁氏瞅着蕙娘脸上的冷意,不由地握紧了凌雅峥的手,对凌雅峥笑道:“来时路上瞧着三儿那延春侯府就在一墙之隔的东边,你先随着我们说话,等三儿来接,再随着三儿过去。”
    凌雅峥点头应着,进了上房里,瞧着上房里已经将先运来的字画、陶瓷玉器摆上了,另外还摆了两样御赐的玉如意,在蕙娘之后坐下,听莫宁氏说“将人领进来吧”,就向门上看去。
    只瞧见一个年才一十八岁的女子握着一方水红丝帕颔首走了进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给老夫人请安、给夫人请安。”微微抬头看了莫宁氏一眼,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剪水双眸。
    莫宁氏笑道:“起来吧,老爷眼光果然不错。”
    “是不错,比家里三个儿媳妇还年轻。”小莫氏嘴角高高地翘起,想起船上闹的事,料到日后跟女儿太亲近必会连累女儿,于是哭丧着脸。
    莫老夫人皱眉。
    凌雅峥心道小莫氏这句话说得不错,倏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再看,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边,那男子进来了,先看向站在房里的朱姨娘,随后就忙给坐在榻上的莫老夫人跪下。
    “修儿,过来,叫为娘瞧瞧。”莫老夫人伸着手,感慨万千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一直站在莫宁氏身后的权姨娘身子一动,走来替莫老夫人搀扶起莫持修,笑道:“老爷,快起来吧。夫人可盼到跟老爷团聚这一日了。”
    莫持修擦着眼角,这才站了起来,“辛苦夫人了。”说着话,就对莫宁氏一拜。
    莫宁氏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老爷在外打仗才叫辛苦。”说着,见权姨娘殷切地看着,就给莫持修递眼色。
    “这是谁?”莫持修向权姨娘望去。
    “噎——”得一声,权姨娘瞅着眼前这位曾为她煞费心思的男人,两眼一翻就向后栽倒过去。
    “快送权姨娘回房歇着!”莫宁氏眉头紧皱。
    莫持修后知后觉醒悟到面前这个梳了妇人头不够水灵的女子是谁,急着要辩解,又无可辩解,忽地听见噗嗤一声,听出是莫三的声音,脸色铁青着,看莫宁氏一如既往的温柔慈善,有心跟她说两句体己话,却瞧着莫宁氏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活该。”莫三站在门外说。
    莫宁氏对门外瞪了一眼,说道:“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厨房那还不知布置得怎样,峥儿随着我去瞧瞧。”对莫持修一笑,就领着凌雅峥出来,走到廊下,絮叨了一句“这京里的院子怎地这样小?一眼就看到底了。上房瞧着就不宽敞,料想其他院子更是狭窄。”
    凌雅峥凑到莫宁氏耳边,低声说:“三儿买了许多宅子,就等着租给朝廷大员呢。”
    莫宁氏也不追问莫三哪里来的银子、渠道去买宅子,瞧见莫三走近了,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戳,“不是陪着皇上吗?”
    “唯恐那一位气到母亲,就急赶着回来瞧。”
    “什么那一位,哪里有这样称呼父亲的?”莫宁氏又嗔了一句。
    莫三小心地托着莫宁氏的手臂,边走边说:“权姨娘真是活该!当初不痴心妄想,怎会白顶着侍妾的名空守了那么些年?母亲若是瞧见那姓朱的不好,儿子立时想法子打发了她出去。”
    莫宁氏嗔道:“何必为了一个外头来的女人坏了父子之情?”笑盈盈地望着凌雅峥、莫三,只觉三个儿子里就数这最闹腾的一对小的最省心。
    “儿子叫人在母亲院子墙上挖了一个芭蕉门洞,母亲闲着,就去我那延春侯府,别留在这边受气。”
    莫宁氏也觉得凌雅峥太年轻一些,寻常须得她去延春侯府里帮衬指点一二,就应下了,又问莫三:“你二嫂子怎么了?像是跟你二哥误会很大的模样。”
    莫三笑道:“这事,该等二哥回来说。”
    “等我说什么?”
    “二哥?”莫三赶紧地跨过门槛,笑道:“峥儿快来见一见你当初煞费苦心救出来的二哥。”
    莫宁氏笑道:“这话又是什么缘故?”问着,瞧见莫雪斋露出身形,就噙着泪将这话忘了。
    “母亲……弟妹。”
    ☆、第73章 都算私产
    “二哥。”凌雅峥盈盈一拜,只觉莫雪斋比那年弗如庵山下瞧见时,更加的豁达。
    “你小子倒是将上辈子要做的事,放到这辈子来了。”莫二朗声一笑,见莫三一片茫然早忘了当初说过的玩笑话,只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就安抚莫宁氏说:“别听三儿的,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不过是她不肯随着我荆钗布衣罢了。”
    “荆钗布衣?”莫宁氏听见这四个字,就忧心忡忡地道:“蕙娘是想过安稳日子的人,虽说出嫁从夫,但你也该为她着想。据我说,不如好生做上十几年的官,攒下家底,给儿女安置好前程,再带着蕙娘一起访遍名山大川?若是这么着,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二摇了摇头,“蕙娘的性子,我比母亲更明白。在她那,为儿女操心了,就该操心起孙辈的事,孙辈之后,就是玄孙……若是此时不走,累赘越来越多,就再没有随心所欲走遍大江南北的时机了。”
    “累赘?”莫宁氏一惊,呵斥道:“难道你在为娘眼里是累赘?蕙娘将来为你生儿育女、后继香火,竟是给你生出一堆累赘来?”
    莫二道:“母亲何必强人所难?儿子虽不是看破红尘的和尚、道士,但也不执着于什么后继香火的人。旁人感恩戴德的事,难道就不许儿子等闲视之?子嗣,她愿意生就生,左右,也不是只为我一个人生;她不愿意生,那就罢了,反正,我也不勉强她。就算我如今走,也会如母亲所说,将蕙娘安置妥当了再走。”
    “但好歹安生在家做几年官……”莫宁氏喃喃道。
    莫三握着拳咳嗽一声,莫宁氏回头,就见蕙娘白着脸领着睡莲过来了。
    “二少爷去哪里游山玩水了?夫人来,也不见去迎一迎。”睡莲活泼地嗔道。
    虽是几年不见,莫二对睡莲也不见陌生,笑道:“就在城外的三朝古迹那转了转。”
    “闲了,也带着夫人跟我们去瞧一瞧吧。”睡莲说。
    “你不识字,知道那些碑上刻了什么?”莫二道。
    “虽不知道,但不许人去瞧一瞧前朝的热闹?”睡莲说。
    莫三笑道:“睡莲这话倒是不俗,还当你们这样的人,只爱看高瓦飞甍、朱门绮户,瞧不上那凄凄凉凉的残痕败迹。”
    睡莲笑道:“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自然是比不得少爷、少夫人们品格高雅,但在夫人身边几年,耳濡目染,虽不敢称雅人,但也只算是半个俗人了。”
    莫宁氏微微一笑,对睡莲这拐着弯的称赞很是受用。
    蕙娘冷眼瞧着她母亲送给莫二的睡莲跟莫家众人熟络得很,嘲讽道:“去看那残垣断壁,就如瞧一地飘洒的炮仗皮。那炮仗点着的时候,倒是响声喧天、色彩斑斓,但落了地,也只剩下一层叫洒扫人头疼的碎屑罢了。有什么热闹可看?”又苦口婆心地对莫宁氏说:“母亲,快些劝着二哥收了心吧,如今各家的子弟都忙着为皇上分忧解难、忙着光耀门楣,二哥倒是好,衙门里有事也寻不着人,天大的良机都错过去了。”
    “睡莲,咱们这公府宅院虽小,但也有一两处可看的景致。你随着我去瞧瞧。”莫二不耐烦地抛下一句,就昂首阔步出了院门。
    睡莲匆匆地对莫宁氏、蕙娘等一福身,就急赶着追上莫二,边走边说:“来时路上瞧着延春城那遍山红叶,就像是一幅画,少爷可曾去过延春城赏过枫叶?”
    莫二走得远了,凌雅峥、莫三几个,并未听见他的回话。
    “母亲,你瞧!”蕙娘气得红了眼眶。
    莫宁氏叹道:“蕙娘,你也太心急了一些,哪有当着母亲、兄弟、兄弟媳妇的面,劈头盖脸就告状的?这叫老二怎么下得了台?”
    “可……若不是实在劝说不得他……”蕙娘开始疑心莫宁氏是站在莫二那边的。
    莫宁氏忙给莫三、凌雅峥递了眼色,“你们且回去吧……晚间过来吃团圆饭。”
    “是。”莫三、凌雅峥应下了,也不走正门,只出了这院子,顺着一条巷子穿进莫宁氏的小院,再过一道芭蕉形状的门洞,就进了御赐的延春侯府。
    凌雅峥打望了一回,笑道:“就只五进?且这一进的院落也太狭窄了一些,料想,府里定没有后花园吧?”
    “花园子倒是有,就是比不得雁州府的开阔,一眼就望见了底。但比起旁人家,咱们家还算宽阔,旁人家,能住着三进的宅子,就算十分了不得了。”莫三背着手,瞧见梨梦、争芳、斗艳已经在前厅上等着了,就带着凌雅峥向上房去。
    凌雅峥瞅着这宅子里虽比不得隔壁的衍孝公府气势恢宏、富贵精致,但各处厢庑游廊不加粉饰,只露出木材天然质地,瞧着也别有一番韵味。走到前面厅上,就瞧摆设的屏风桌椅,乃至条案上的白釉瓶、墙角下的红陶盆,都简单得仿若画卷上的留白,显得意味深远。
    落了座后,凌雅峥细看身下的木椅,瞧见木椅上还留着整块的树瘤,只觉这树瘤瞧着比那螺钿、雕镂还要雅致。
    正望向廊上不知哪个年头谁人刻下的一个“慎”字,忽地听外面说“大少夫人来了”,狐疑地望了莫三一眼,就站起来迎接。
    “还当你们会在那边多坐一会子呢。”婉玲换了一件大红通袖、系着绀蓝罗裙款款地带着六个婢女进来,笑吟吟地请莫三坐,就在中堂画下的左边椅子上坐下。
    如此,莫三只得坐在右边椅子上,凌雅峥反倒要坐在莫三右手下,瞅了一眼莫三,以眼神问他:婉玲过来做什么?
    莫三暗暗地摇头。
    却见婉玲身后婢女将一本账册、一把算盘摆在面前,就拨着算盘对的莫三、凌雅峥说:“三弟、三弟妹,如今家里进了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头立规矩。先前在雁州的就不提了,如今,你们大哥、二哥一个月是二十两的月钱,我跟你们二嫂子是十两,因三弟应酬多,就比你们大哥、二哥多上二十两,你们两口子拢共是五十两一个月。如今该裁剪夏天的衣裳了,针线上的已经吩咐下去了,还没完工,请三弟、三弟妹略等一等。请三弟妹先清点一下做鞋袜、香囊零碎物件的丝线、布料。”
    话音落下,身后婢女就将一个用红托盘装着的五十两送到莫三、凌雅峥面前,其后的婢女捧着一叠五颜六色七八块布料并些丝线、络子等零碎紧跟其后。
    莫三眼皮子一跳,凌雅峥呆住。
    婉玲似乎毫无所觉,又拨弄算盘说:“至于管家、管事、执事,每个月分别是……”
    莫三伸手按住婉玲手下算盘,笑道:“该不会,每个月,大嫂已经打发人将我的俸禄领了归入衍孝公府的公账上了吧?”
    婉玲忽闪着眼睛,惊诧道:“三弟,有什么不对吗?”
    凌雅峥托着脸颊,笑道:“大嫂子,既然已经开了两道府门,再劳烦大嫂子每月往这边来送月钱、脂粉针线,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婉玲一笑,从莫三手底下抽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我先前也生怕弟妹埋怨我越俎代庖,但祖父训斥我说,是被你弟媳妇训斥两句要紧,还是瞅着你弟媳妇年轻,压不住府里人闹出笑话要紧?我听了,很是惭愧;到底不放心,又请朱姨娘问了父亲,父亲说,既然还没分家,就替你兄弟、兄弟媳妇料理一番京里的人情来往又能怎样?我听了,只觉自己不能再推脱,就少不得替三弟、三弟妹料理起延春侯府的事来。三弟、三弟妹,不会埋怨我多事吧?”
    “会。”
    婉玲黄黄的脸上嘴角一耷拉,似乎是没听清楚莫三的话一般,笑道:“三弟说什么?”
    “会。”莫三懒怠去听婉玲的废话,“齐清让,打发人去户部,就说延春侯府的俸禄,自有我们侯府打发人去取,倘若旁人冒领,我可不管旁人是谁,只管问户部。”
    “是。”
    凌雅峥放心地一笑。
    婉玲脸色一变,嗔道:“三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分府不算分家?真是闻所未闻,既然嫂子是被逼着打理我这一亩三分地的,那兄弟就改日设宴酬谢嫂子。但不敢再劳烦嫂子了,这银子嫂子且拿去,回头,我叫家里下人过去取了这几月小弟的俸禄回来。至于其他人家送给小弟的冰炭亦或者其他礼物,就请嫂子收着花用吧,只将礼单还给小弟就是。”莫三笑吟吟地,抬手将那五十两银子丢回婉玲身后婢女怀中。
    “三弟……”婉玲沉声喊了一句,见凌雅峥始终坐着不言语,想起大莫氏口中的莫三就很是难缠,忽地一笑道:“既然三弟要分家,那分了就是。只是你二哥替你立下了买房的契约,我兄弟恰又打听到,三弟在京城里买下了不少宅子,就连段龙局段宰辅、胡不归胡郎中都租着三弟的院子;城外枣树林,那么宽阔的一片,据说也是三弟的。这些,总是分府之前买下的吧?总算是公中的产业吧?”
    莫三见婉玲是有备而来,就笑道:“看来,嫂子将我名下有什么,都查的个一清二楚了?”
    “三弟行事高深莫测,嫂子也不敢说是一清二楚。”婉玲笑着,忽地掩住嘴,一惊一乍地对凌雅峥说:“哎呦,这些事,弟妹怕还不知道呢。”
    “还要多谢嫂子告诉才是。”凌雅峥一笑。
    “这么着,弟妹就好好问问三弟得了,要不要分家、怎么分,我跟你二嫂子都没意见。”婉玲站起身来,很是宽宏大量地一点头,就领着一群环肥燕瘦的婢女彩云一般地飘了出去。
    “噗嗤”一声,凌雅峥掩面笑了起来,“亏得你没做皇帝,不然,这江山都能叫你大嫂子算计走一半。”
    莫三冷笑一声,“这位当真好算计,只怕还没见过自己夫君的面,就满心巴望着从咱们身上赚下一笔了。若是分给大哥、二哥,自然没有二话可说。但若是分给那两个嫂子,叫人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但人家终究是两口子不是?”凌雅峥笑道。
    莫三叹了一声,瞧着下面站着的齐清让等人,吩咐说:“日后齐清让做管家,其他人,都听他吩咐吧。咱们府里人事简单,若是就只这些人口还能生出风波来,我也不管是谁起的头,一并赶了出去。”记起邬音生一直求的事,就又道:“清让,你过些时日,就跟音生的妹妹箫语成亲吧。”
    邬箫语身子一动。
    齐清让向前一步,拱手道:“虽是少爷的好意,但清让不敢领。”
    “这是为何?”莫三眉毛一挑。
    齐清让低着头,沉吟半天说不出话来。
    “罢了,你问过了邬音生,自己商议着办就是。”莫三瞥了一眼邬箫语,只觉邬箫语实在配不上齐清让,起身道:“去大少夫人那将俸禄、礼单、拜帖取来吧。”
    “是。”
    莫三摇着头,又领着凌雅峥去看上房。
    在一道垂花门前,凌雅峥望见那门上垂下的莲花,笑道:“这道门,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不就是延春城外,枫树林那庵堂里的。”莫三背着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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