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一向都是记忆被狗吃了,但是这一刻,有个人的名字却像是被那只不知名的天狗一个饱嗝吐了出来。纤纤记不得霍延年的名字,哪怕霍延年天天在面前出现,可是,她却记得他。
    “朱红!”
    想象无数次的重逢,想象过无数次的故技重施,朱红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纤纤再遇。
    他没指望纤纤能认出自己,他不过是想提醒自己如何去恨一个被自己陷害过的善良人。可是他千算万算,竟算不到,纤纤可以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浮光掠影的刹那,他愣住了,甚至忘记了这戏要怎么演下去。
    如果纤纤不管这挡子闲事,那接下来就是他安排好的戏路,他会趁着人多混乱,把纤纤掳了去,了不得再将她卖一次。可是那一声唤有如天籁,超出了预期的悸动,竟令他全身发烫。
    他蓦然抬起了头。
    纤纤的头发有些乱,小脸儿红扑扑映得眸色更动人,她不说话的时候,着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场中所有的大汉都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朱红要坑的竟是这么好看的一位姑娘家。不过看样貌,倒也登对,只是对朱红的身份……众人不禁产生子鲜花配牛粪的错觉。
    朱红是生得好看,可做的是下贱营生,他想配上这冰清玉洁的好姑娘,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纤纤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脑子里便像断了片儿一样,等到思绪接续之后,她能想到的又只是小七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了。她得走。
    “我走了。”
    纤纤就只和朱红打了个招呼,她好像看不见他的危机,看不见他身边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竟就这样语气平直地打了招呼。“我走了”,这句话,跟“你吃了吗”“今儿天气真好”“晚上要加菜”大抵没什么分别。
    朱红那脆弱的自尊心,因为这句话,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果然还是不能放过她。
    想到这里,他便凄哀的地叫了一声:“纤纤,纤纤,你身上有没有银子?我欠了他们的钱,他们说若是不再不还……”
    “再不还钱,我们就把他卖到小倌馆去。”扭住朱红的大汉念着台词,忍不住在心里轻嗤了一声:装什么装,这货不就是从那下贱地方出来的?
    “可是我没钱。”纤纤的钱都交给小七保管了,她确实没钱。
    “你非要这样见死不救?”朱红觉得纤纤是善良的,可是却忘记了纤纤是个缺心眼的。
    “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我真的没钱!”纤纤都快急死了,她不想理朱红了,即刻错开步子转身就走,可是他们那一伙人堵在这儿,根本过不去。她寻思着,还是回去走大路好了,希望可以赶在小七开杀戒之前阻止她。
    “你不救我……我会死的!”朱红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他挣开了大汉的钳制,一头扑上去。
    “他们不是说把你卖了么?你又怎么会死?”纤纤边说边往外走,谁也拦不住的架势,“再说,你上次把我卖了,我不也没死吗?”她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只不过是想证明朱红没什么好担心的,被卖而已,又不是上刑场,没什么大不了,哪知这番话听在朱红耳朵里,却平白多了别的意味。
    朱红的脸色变了:“说到底,你还恨着我?你恨我上次不该卖了你?”
    纤纤脚下一顿,朱红已从身后扑上来,扳住了她的肩膀。
    “既然你那么恨我,我便不在乎多卖你一次,反正你一直比我值钱,对不对?”
    他的声音森冷无情,与方才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第035章 生生相离
    霍延年没有直接回答小七,只是从怀是掏出一叠通缉令,各县发布的榜文通告,杂揉在一起,厚厚的一大叠,像皱巴巴的厕纸。
    一年前,小七看过这其中的某一张,那时候,她和纤纤才逃离了万花楼不久,嗯,万花楼的老鸨子秦香玉恰恰也是才死了不久……那不甚平整的榜文上,大剌剌地画着一个少年人的头相,眉清目秀的少年。光从画像上来看,朱红怎么也不会像个杀人凶手。
    秦香玉那起命案一直没能告破,朱红也未被缉拿归案,没想到时过境迁,他们竟又会在这一纸榜文上重逢。
    小七翻起最近的一张,画上的少年已经些不一样——是眉间的戾气更甚?又或者,面部的线条更刚硬了?她也说不上来。
    “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旧案重提么?还是近年关了,要加速破案?小七扬了扬手里的纸,一时还没来得及细看。
    “十三条人命,这小子脖上挂着十三条人命。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其实却是个亡命之徒,这些年,但凡与他有些接触的人都死于非命,现在四州八县的人都在捉拿他。”霍延年最近都在轮值,没日没夜地巡逻,就是因为这起连环杀人案。为了这个凶徒,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了,黑眼圈都冒出来了。小七在这个点儿跑来闹事,霍延年心里其实是有些躁郁不安的。
    霍延年以前留意朱红这个名字,不过只是因为他曾经是纤纤的“朋友”,到现在转换身份立场,以捕快的角度再来重新审视这个人,他才真正觉得可怕。一年之内,杀了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都是“交往甚密”的“挚友”,伤害挚友的事,还真是不要太多!
    是忘恩负义吗?是恩将仇报吗?他想不明白。
    小七却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触到了一丝寒意。
    朱红的骨子里,流的是漳州朱家的血,他身无长技,能够支撑他活下来的资本,大概也不会太多,他有一副好皮相,他高大英伟又带三分妖媚,从相貌上看,小七其实和朱红是有那么一点相像的。这样的皮相,一般都能做到男女通杀。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红这样品性自私的人也能交到“挚友”了。
    那些根不是什么挚友,而是跟万花楼里那些花银子买*的有钱人一样一样的恩客啊。
    朱红在一年之内,杀了十三位恩客,也就是说,他几乎杀光了所有知他底细的人,那纤纤她……
    小七将那一叠纸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纤纤还在家里,柳老爹也没回来,她可千万不能出事!万一纤纤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
    直觉,在危难时刻往往是可靠的东西,小七又急又怕,再也顾不上和霍延年瞎扯,撒开双腿发疯地往柳家的宅院跑,她跑得掀起了一阵风,卷得地上的落叶和榜文纷纷扬扬贴了霍延年一脸,霍延年还在那儿莫明其妙。
    ……
    朱红拧着纤纤,一时也没想到纤纤会反抗,而那些来帮他演这出美人救英雄的大汉们一个个都傻了眼,他们有点闹不清朱红和纤纤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纤纤在朱红怀里又踢又打,用力掰着他的手腕。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夹着她,绷得一身筋肌铁实,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抖。原本他只是揽住她的腰,但纤纤挣扎得太厉害,他不得不转而勒住她的脖子。纤纤想叫唤,但被这一勒卡住了喉咙,她伸手抵住了朱红结实的手臂,竭力张开了嘴巴,朝着他的手腕奋力一咬。
    朱红吃痛,手肘一松,纤纤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朱红长眉一轩,挑了挑嘴角,抛下那一堆干瞪眼的大汉,兴致勃勃地在后头追赶。
    纤纤索性撕了裙摆,一边跑一边将裙幅扎起来。
    “纤纤你变聪明了呢。”朱红轻笑一声,那笑声阴柔低沉,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听得纤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别追我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纤纤没头苍蝇似地,跑进了人流里。
    “啧,想逃啊?有点些儿难哦……”朱红满是不屑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他好以整暇地看了看周遭,一转身便消失在深巷之中。
    纤纤走上了大路,大路是弧形的,实则是一条远路,要追上她委实太简单了,朱红离开的时候,嘴角漾起了一丝莫测的笑纹,阴沉得可怕。
    姐姐死后,他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被人当小倌那么玩弄,被蹂蹒到生不如死,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这一辈子太孤单,黄泉路上,他还少一个伴。
    这个伴,必须是纤纤,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听话,还有,她那么单纯,光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叫人看着很不舒服,这样的姑娘不死不行啊。他很想剜掉那双眼睛。因为他就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失去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有人来救他,可是她却一去不复返。他等了一夜,却像是等了几千年,几万年。
    等待,是最难熬的。
    等待的时光里,他学会了如何去恨一个人,如何去想念一个人。
    他不想落魄地出现在纤纤面前,他必须风光,于是他便一直堕落下去了,他陪过很多男人,有钱的男人,以折磨他为乐的男人,他学会了笑脸相迎,学会满面春风地去承受,然后呢……他留下了所有的心力,去恨纤纤。
    只有纤纤,可以平息他心头的怨怒。
    纤纤没命地奔跑着,她这一辈子还没跑得这样快,身边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她也就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却不知在前方的某一处,有人举起了一截木棍,正自微笑地站在瓦檐的阴暗处,默默等着她。
    等待,是最难熬的,不过有时候……等待,往往也是最有趣的……
    小七一口气跑回了家,却没有见着纤纤,柳老爹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似乎还在奇怪,为何家里空无一人。小七扶着门框,差点儿栽倒,她心里叫了声“不好”,顾不上和柳老爹说明情况,便又是一通狂奔乱跑。然而人流熙熙攘攘,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七在柳家与霍家之间来回奔波着,她问遍了每一个店家,可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摇头。
    纤纤不见了,就在她气得两眼发黑要去霍家砍人的当儿不见了,她甚至不能肯定纤纤是不是循着自己的脚步出来的。
    街上有无数张陌生而平庸的脸,小七看得眼睛发酸,她拉着路人用力比划着,询问着纤纤的下落,直到一个声音从巷口传来。
    “谢掌柜,你是说刚才有人在你店外打架闹事?”三四个捕快模样的人站在了一间酒楼门口。
    “我也以为是打架闹事,所以才命伙计去通知了官爷,但仔细看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好像为了抓一个女娃娃,说起那个女娃娃呢我还有点印象……”以前纤纤和小七经常在这酒楼下摆摊,谢掌柜隔着帘子算账,多多少少会往外头瞅几眼。他这一番话,听得小七心间一颤。
    “掌柜的,他们要抓的女娃娃,是不是上个月和我一起在这里摆摊的那个?”
    小七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拼命想要稳住声线,可效果并不明显。
    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第036章 灵犀
    纤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间小草庐里,草庐门窗紧闭,只有破损的墙洞呜呜地透着风。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奔逃途中,不知是谁在身后敲了一记闷棍,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醒来后,人便到这里。
    “可算是醒了?”
    朱红已经换掉了那身破烂,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华衣,坐在离她不远的窗台上,逶迤曳地的长裾拖了染红了整个视野,逆着万千光华,朱红脸上竟也透着一丝细腻的美。
    那样偏执的性格,那样邪肆的美貌,那种不可亲近的暴虐,许多莫可言状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成就了一道剪裁得体的影子。
    纤纤看着他,仿佛看不清似的,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
    那不是她认识的朱红,那样的他实在太陌生。
    “我要回去。”她抚着后脑勺,一脸木讷。
    “叮铃铃……”回答她的,只有一串铜铃的清响,像极了满怀嘲讽的轻笑。朱红弯了弯唇,温柔的脸上浮起一丝过份妖娆的笑意,与那铃声应和,鬼魅异常。
    纤纤不冷,却莫明打了个哆嗦。
    “我不爱在这里,我要回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边钉死了,唯一的出口,就是朱红拿身体堵着的那扇窗。
    “纤纤,你变坏了。”朱红托着下巴,悠闲地望着她,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这种温柔,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又滑腻,令人害怕。
    “叮铃铃……”那铃声还在响,听起来越发令人烦躁不安。
    “我讨厌你,我要回去。”纤纤眼底全是坚持,她站在朱红面前,目光恰好能与他平视,可是相互对望的刹那,谁也看不穿谁。
    “纤纤,我的话你没听懂么?你回不去了,只要我不同意,你就回不去,你若是跪下来求我,我还可以考虑考虑。”朱红伸手托起了纤纤的下巴,纤纤没避开,依旧是不闪不避地看着他,那眼底有迷惘,有困惑,但更多的是焦急。她好像出来很久了,爹、娘,还有小七会担心她。她不能重蹈复辙,不能再被朱红卖出去。
    “我自己有手有脚,会走会跳,为什么要求你?你让我走,我要出去!”纤纤真生气了。
    生气的样子,比平常傻傻的样子好看。朱红舔了舔发干的唇,将手里的铜铃一颗颗扯下来,握在掌心抛来抛去,铃声越来越急促,莫明带动了纤纤的情绪,纤纤感到心跳在加速,血流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她气得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朱红的衣襟,她想要把他拉下去。
    可是朱红却没动,只是侧过脸,定定地望着她。
    他看着她那张生气的脸,心底渐渐染上了一层恨意,慢慢地,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可是隔不了盏茶的时候,他又摆了一道春风拂柳般轻快的笑容:“纤纤,你难道就不知道‘心虚’两个字是怎么写吗?我变成今天这样,可都因为你啊。”
    是啊,他一时心软,救了她,而她,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杀了秦香玉,开始了四处逃亡的生活,他委身于各种各样的人,为了挣钱,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那么无力,可是到最后,他竟连自己亲姐姐的尸体也赎不回。
    他是杀了很多人,因为那些人以宠爱的名义伤害着他,他恨他们,更恨纤纤。
    纤纤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稍稍愣了一下,就听一阵哗啦啦地碎响,支离破碎的铜铃一颗颗滚落下来,胡乱转动着,撒了一地。窗口流动的风响,突然静止,这屋子里,变得寂然一片。
    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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