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孟家老奶奶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光记得那四个字——“交给我吧”。
    似乎在不久前,有人也在这对她说过。
    只是那人面目模糊,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
    她猛然想到了孟三生藏起来的那本往世书,那里边兴许记载着她的前世。
    好不容易支开老奶奶,扶兰赫赫向孟三生讨要往世书,孟三生却支支吾吾不肯给。
    “其实也没什么,你上辈子身体不好,养到十六岁就殁了。所以你在这地府里还要呆八十四年,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会养你的。”孟三生拍了拍胸口,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扶兰赫赫的好奇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心想着既然都过去了,也没有再追究的必要。
    只是那声温柔低媚的呢喃还在耳边迂回不散,仿佛真有那么一个娇婉妩媚的人儿,站在她身边,含笑看着她手里的绣绷。
    “孟三生。”她唤了一声。
    “啊?”孟三生怕她还要纠缠不休,不觉僵直了背脊,却听扶兰仙子轻飘飘地说道——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桥头看看,总不能……一直吃白食吧?”
    每个人死了,都要过奈何桥,她就在奈何桥头等着,也许可以等到某个人,也许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也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真的会来。
    她心里那个隐隐约约的期盼,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根,发了芽。
    ☆、第041章 眼泪
    天上的仙女在站在奈何桥边上给那些鬼哭狼嚎的家伙盛汤?消息一传出来,英俊的阎王就无比的兴奋,他连公文也不看了,逼着判官把笔一丢,就高高兴兴地往忘川河上跑。
    今儿的鬼哭得特别厉害,吵得整座地府都在颤抖,阎王压阵也都无济于事。
    “扶兰仙子身上的金光也没有多厉害,这些鬼为什么要怕成这样?”阎王很好奇地手搭凉棚,往远处看。
    “不是怕,是生气,孟婆汤的分量缩水了,饿死鬼们感受到了鬼格上的侮辱。”一名鬼差在旁边耐心解释。
    “哦……”阎王拖长了声音点点头,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吃法,孟府迟早会见底,看来,孟婆这人还是比较适合跟我们打马吊。”
    “……”判官大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感情这位大人无聊到要来看仙女发汤,就是因为牌搭子被抽散了不高兴哪。
    扶兰仙子坐在桥头,四周阴气弥漫,唯独到她身边就像是缺了一块,空气特别清新感人。
    孟三生当然舍不得她做粗重活,他一早就想好了,汤还是他来发,扶兰赫赫只能在一旁看着。
    扶兰赫赫在离桥头两丈远的地方,头顶上搭了个小凉棚,孟三生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凳子,一把小扇子,脚边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瓦罐,那便是他从汤锅里匀出来的汤。
    莫说这一代的孟婆没出息,他守在这儿这么多年,婆婆妈妈的性格已经改不了啦。
    “真是照顾得细心周道,跟人家孙子似的。”阎王忿忿不平地伸长了脖子流口水。
    “别丢脸。”判官伸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心想,就不该跟这丢人的东西出来。
    站着盛汤的那个人依旧是当今的孟婆大人,扶兰赫赫只需要喝喝汤,看看风景,有空的时候就在绣绷上扎两针。
    绣绷上的牡丹已经绣得差不多了,就差几片作陪衬的叶子,扶兰仙子找不到合适的绿线,只能暂且放着,手头还有些闲余的材料,她便随手绣些小玩意,这一次,她绣得是一对烤鸭。虽然孟家的老奶奶三番几次说她绣的这些花样拿不出去,但她还是固执地绣下去了,因为她也是石头,是石头都有点固执,一固执就拧不过弯来。
    饿鬼们挤在奈何桥上,密密麻麻地向扶兰仙子竖手指,胆小鬼看见阎王和判官都站在远处“巡视”,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等孟三生开口就吓得呜呜呜直哭,场面曾一度失控。孟三生就觉得,让扶兰仙子来奈何桥,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趁着没有人接他手里的汤,他径自跑去了扶兰身边一坐,说开了:“仙子,明天还是换别的鬼差来吧,这地方晒得很。”
    “晒?”阴间又没有阳光,哪来的晒不晒的?扶兰赫赫迷茫地抬起头,不多时又低下头去,“我就在这儿坐着,谁让你不给往世书给我看呢?我要是能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来这里蹲着了。”这话说得多坦白感人。
    孟三生尴尬得俊脸通红:“那是……那是因为你看了之后会难过,所以我才把书收起来的,再说,看那种书是要扣功德的,不划算。”
    扶兰赫赫不听他解释,只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去头绣花了,良久,等到孟三生以为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扶兰赫赫又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难过,我是个经世修行的石头,连眼泪都没有,又怎么会难过……”五官都被蒙在一重厚厚的云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疼,达到了心底,爱与恨,也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真是太糟糕了。
    孟三生急急忙忙地解释:“不,那只是因为通心灵玉没开。”
    扶兰赫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怔了怔:“你说什么玉?”
    孟三生急吼吼地在扶兰赫赫整理顺滑的青丝上抚了两把,道:“乖,乖乖,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竟什么也不说,像逃难似的蹿开去。
    阎王:“哦……没意思。还以为他们争两句之后会打起来。”
    判官:“打起来有什么好?在这种地方。”
    阎王:“开赌盘买输赢啊,叫一群赌鬼过来一起玩,我一定让他们在地府也输得掉裤子。”
    判官:“……这种无良的赌局,亏你也想得出。”
    孟三生是认真工作的男人,他的职责就是继承前任孟婆的使命,给每一个过奈何桥的人盛汤。过桥投胎的鬼魂喝了他的汤,便会抹去记忆,抹掉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这一碗汤,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甜的,因为可以忘记上一世的哀苦作践,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苦的,因为不想忘记了,不能忘记的东西实在太多。
    牵肠挂肚的人,到了这儿才会真正变得了无牵挂。
    可是扶兰赫赫整整等了三十年,也没等到脑海里镶刻的那道影子。
    她渐渐地,不怎么相信缘份了。
    “孟三生,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去和阎王说说……早点去投胎也好。”扶兰赫赫有些失望。
    “啊?你还有五十年,这么早去投胎,紫绡仙君和凤华仙君岂不是只能做你孙子辈,也……太胡闹了吧?”孟三生手上托着两个汤碗,稳稳当当地向她走来。
    “我这样子过目即忘,就算投了胎,也一定不是个正常人,谁又会认认真真地照我?”居然不知不觉自卑起来了。
    “我啊,我会照顾你,不然这样,我们一起投胎,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得你久一点,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孟三生在她身站坐了下来。
    扶兰赫赫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奈何桥。这三十年来,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往这桥上过,奈何,无奈何,不管喜怒哀乐,都在一盅汤前面划清了界限,来的时候明明是一张会哭会笑的脸,过了桥便忘了所有的曾经,扶兰赫赫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竟也感到回忆的宝贵。可她,却是一个懵懵懂懂没有回忆之人。
    这时候,有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夫妇从桥上走过来,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往身后看看,互相低声咬着耳朵,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看见汤锅边上没有人,便鬼鬼祟祟地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扶兰赫赫身边。
    扶兰赫赫听见那老婆婆担忧地说着:“还是别喝那汤了,我怕我们下辈子会不记得纤纤,还有小七……”那声音像一阵温柔的风,擦着耳朵飘了过去。
    扶兰赫赫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放在膝头的绷子“啪”地一声轻响,就掉在了地上。
    孟三生疑惑地侧过头:“怎么了?”
    扶兰赫赫犹豫地说不上来,唯见一双枯瘦的老手,替她拾起了那副绣绷,老人的眼角含着泪:“姑娘,这烤鸭是你绣的?呵,我女儿啊,也喜欢绣这些……”她满头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包在脑后,露出了满是皱纹的额头,扶兰赫赫好像听人说过,抬头纹越多的人,过得就越不开心,像弥勒和寿星公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
    心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说不出话来,也不接那绣绷,只是静静地望着。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位老人。
    “我……”我见过你们吗?扶兰赫赫张了张口,却又艰难地将话又咽了下去。
    老婆婆抹了抹泪,转头向老公公道:“孩子他爹,那东西还在吗?”
    老公公道:“在的。”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装订得十分精致,倒有几分像扶兰赫赫的手工,只是内页有些发黄了,像是存放了很长的时间。
    老婆婆微笑道:“姑娘,你的针法绣迹,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女儿,你看,这就是她绣的。”
    扶兰赫赫低头翻着那绣册,脑子里越来越混乱,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绣过那些东西,不光是烤鸭,还有海参,鲍鱼,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有些她见过,有些她没见过,绣册里的东西虽不说是栩栩如生,却有一种天然的灵气,那股灵气与她脉脉相连,成为了一体。
    “我……”扶兰赫赫想了好久好久,也没想到要怎么说。她本归了本体,容颜相貌与原来已然大相径庭,路过奈何桥的人,谁也不可能认识她。她明明经历了一世,却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依然一无所有。
    “姑娘,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得走了。”老婆婆说完,抽回绣册就要拉着那老公公快步离去,生怕再多说一句。
    然后,扶兰赫赫便听见孟三生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两位,你们忘了喝汤。”
    两位老人的身形,同时一僵。
    扶兰赫赫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擎住了孟三生的手腕:“且慢,我还有些话想问。”却被打断。
    “仙子,过去事,将来事,与人无尤,忘却旧爱旧恨,才能功德圆满。两位老人家的判词很好,下一世,他们过的是玉桥,将来也是大富大贵。你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再问下去,我等都要受到株连。”过去事,将来事,都是天机,天机不能泄露。孟三生做得没错。
    扶兰赫赫却恼恨起来,恨死了自己的记性。
    她摩娑着手里的绣绷,良久说不出话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两位老人喝尽了孟三生手里的汤。
    十指交扣的双手,在面前慢慢松开。
    老人的眼底褪去了平静与慈爱,他们看着对方,像是看见一处山石一丛花树,再无半分温情。
    像所有喝过孟婆汤的人一样,只剩一脸空茫的麻木。
    原来,地府最残酷的刑责,不是上山刀下油锅,而是,忘记。
    而扶兰赫赫,每天每时都在忘记啊。
    扶兰赫赫抬头目送两位老人离去,一直默默无语,孟三生回过头的时候,却是惊呆了。
    “仙子,你哭了,天要下雨了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石头是不会哭的,石头上有水,多半是要告诉世人,要下雨了。
    可这是阴曹地府,没有月,哪来的风?没有水,哪来的雨?
    ☆、第042章 回忆去哪儿
    扶兰赫赫问孟三生:“是不是石头就一定会铁石心肠,过目就忘啊?”
    孟三生专注地望着她,狠狠地摇头:“不是,我就不是铁石心肠,我、我记性也很好,至少我会几百年都记得你,不会忘记你。”
    扶兰赫赫看看地府黑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可是我,好像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是不是因为孟婆汤喝多了,又或者,是我本来就没心没肺,比别人少了根筋?”看过那本绣册,心间就会不自觉地酸胀痛楚,可是想要从记忆里搜寻些什么,却又只得到一片空白。
    她只记得自己是从天庭来的,她下凡是为了渡劫,别的,她居然一概不知。
    以前怎么不觉得忘性大是有多么耻辱?
    孟三生道:“你……确实吃得有些多。”
    忘忧,忘情,抛去红尘里的苦痛纠缠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孟三生读不懂扶兰赫赫的心思,他喜欢她,所以只会对她说好话,他的嘴未必比别人甜,安慰的方式也略显笨拙。他的意思是,扶兰仙子的健忘并不由她,而是因为孟府特制的吃食。
    可他没想到,扶兰赫赫听到这句话,就不敢吃孟府的东西了。
    她还住在孟府,只是再也没有奈何桥头出现过,孟三生一大早做好的饭菜也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门边,再也没有人动过。扶兰赫赫想记起来,至少让她晓得上辈子发生过什么,错过些什么。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竟然选择了绝食。
    孟三生每天忐忐忑忑地将饭菜送到她跟前,又战战兢兢地原封不动收回去,原本平静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他忧心忡忡地陪着她一起折腾,竟也瘦了一大圈。
    孟家老奶奶再也看不下去了。
    “你自己个儿折磨自己就便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孙子?我孙子人好,心肠也好,他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老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推开了扶兰赫赫的门,她气呼呼地将一本被翻烂的往世书扔在扶兰赫赫的蒲团前,“这玩意不看也罢,看完了,气死了。就你那点悟性就算知道了前因后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人家付出了那么多,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你看了它,也不过是将它当成别人的轮回。你呀,就一个字来形容,笨!”
    有多笨?扶兰赫赫半信半疑地捡起了往事书,看着里边记录的一切,好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奶奶,我上辈子究竟是谁?真是纤纤?”她以前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会笨成这样,直到透过书册,看到了阴曹地府的记录,站在旁观人的角度去看,那何止是笨啊,那是冷血又无情。
    原来那一天从奈何桥路过的,就是她柳纤纤的爹娘。
    他们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她却不认识了。
    还有,柳纤纤自毁容颜的时候,压根没想过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她就那这样没心没肺地去了,留下一地的伤感回忆。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柳老爹和柳夫人呢?小七呢?他们怎么办?
    扶兰赫赫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话:“那真的是我吗?为什么我什么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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