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耶脸色大异,垂首应道:“奴才遵旨。”
    军臣轻抚月桐的脸庞,冷凝的目光渐渐浮动柔情。林士德看在眼中,心里默默轻叹。
    月桐昏睡两日后醒来。桑苗一看见月桐睁开双眼,把她扶起,靠在枕上坐着,兴奋得立即向她汇报:“公主,你终于醒了。单于发出口谕,严禁鞭笞月氏人。”
    月桐混沌地看向她。
    桑苗欢笑道:“月氏人的苦难日子算是到了头,公主你就不用再难过了。”
    月桐恻然道:“是真的?”
    桑苗忙不迭点头:“当然是真的,单于看见公主昏厥过去,心痛极了。立即传口谕不许再鞭笞月氏人,又坐在榻边陪了公主足足一个时辰才去午宴,让众位王爷等得身子都发冷了。”
    小茹从帐外走入,看见月桐醒来顿时眼眶含泪:“小姐,你终于醒了。”
    “你身子怎么样?”
    “全好了。小姐,我们做奴婢的,身子骨硬,小姐千万不要担心奴婢,而伤了自己身子。”
    白雁道:“公主,小茹养伤时,胡总管命人给小茹送来上好的药材,要小茹尽快好起来。单于为了公主,连个奴婢都照顾入微,单于疼爱公主是疼到心坎里了。”
    月桐看了看桑苗和白雁一脸她应该为此感动的表情,幽幽一叹:“我饿了。”
    三人喜得立即去张罗膳食。月桐的胃口不错,吃下了一碗肉浆和一碗奶酪。
    夜里,迷糊中,月桐好似感觉到有人坐在榻边。
    “逸郎。”她忍不住轻唤。人影身子一抖,一声低沉的叹息后,起身离去。
    月桐掠见那魁梧的身影,心头被压得沉重难言。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月桐的精神也慢慢好转。桑苗是个话匣子,又怕月桐在帐里闷得慌,就喋喋不休地讲单于登基的事。
    “单于登基,各大部族的王爷全来了王庭。我们匈奴有四大王族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和兰氏,八大贵族。所有这些部族都会选出最美丽的女子送给单于为妃。”
    “单于今日颁昭册封呼衍妃为左夫人,云妃为右夫人,阏氏之位悬空。公主没看见呼衍妃的表情,恼怒得不行但又要挤出笑容接受册封,脸色又白又红的。有呼衍太后撑腰,再加上深得单于喜爱的大王子,她都坐不上阏氏之位,不知道单于到底要册封谁做阏氏。”
    帐外走入一位侍女,她向月桐行礼:“邀月公主安好,左夫人求见。”
    桑苗吐舌道:“怎么说谁,谁就来了。”她在月桐耳边低语:“她可是跟了单于最久的妃子,名叫呼衍姿,又是第一王族的呼衍王的嫡女。但她最善妒,公主说话小心些,别得罪她。”
    月桐淡然道:“我这人就爱得罪人。”
    桑苗和白雁无奈地对视一眼,忙为月桐整理仪容。
    月桐道:“我本就是个病人,一副病容才匹配,别弄了。”对侍女道:“如果左夫人不嫌弃我久病多时,就请进吧!”
    一位二十六七岁华丽雍容的女子走入庐帐。她身披白裘披风,身穿金黄相嵌的貂皮衣裙,头戴的褐红冠帽坠有金线缠绕的流苏,极尽奢华之美。她面带微笑地向坐在榻上的月桐点了点头。
    按礼规,月桐是要向她行礼,桑苗忙要扶起月桐时,呼衍姿轻轻一抬手:“公主有病在身,不必多礼。我也是听说公主身子有好转,特意来见见公主。”
    月桐向她微微垂首:“左夫人有心了。我病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会病多久。等我病好了,再去拜访左夫人。”
    呼衍姿淡淡一笑:“公主生病,单于夜夜探望,公主自然不知还要病多久。”
    月桐秀眉微蹙:“我一来草原就病恹恹的,可能身子与草原不和,能不能好起来,我真的不知。”
    呼衍姿看向在庐帐边堆积如山的药材,补品:“公主若再病下去,单于恐怕要把天下最珍贵的用品都堆满公主庐帐。”
    突然,呼衍姿的身子一震,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挂在帐边的青玉箫:“公主这青玉箫可否借我一看?”
    月桐向白雁点点头,白雁把青玉箫拿下呈给呼衍姿。呼衍姿手微颤地接过青玉箫,脸色冷凝地端详,过了好久依旧沉默不语。
    “左夫人认得这青玉箫?”月桐探问。
    呼衍姿霍然抬头看向她,眼光冷寒如剑:“公主有这青玉箫,真是好福气!”
    月桐微怔:“单于硬是要给,我只好收下。左夫人若喜欢,我代单于转送给你?”
    呼衍姿霍然脸色涨红,秀目怒瞪,气愤至极竟语滞难言。她怒视月桐片刻,深深地喘了口气,把青玉箫递还,冷若冰霜地道:“公主歇息,我就不打扰了。”说完急步而出。
    月桐拿过青玉箫细看,箫身上刻着一个“筠”字。月桐狐疑地皱眉:“这左夫人在气什么?这青玉箫有什么来历?”
    桑苗和白雁也仔细端看,桑苗双眼一亮:“筠?单于先母的名字就叫兰筠,这青玉箫难道是她的遗物?”
    月桐霎时唬住:“你可别瞎猜。”
    桑苗道:“单于母亲在世时是先单于最宠爱的阏氏,可惜她十年前去世了。我听说她吹奏的箫音是全草原最动听的。因为先阏氏的箫吹得好,先单于可是送过不少玉箫给她,说不定这就是其中一支。”
    月桐把青玉箫放下,叫小茹拿出白玉箫,微微一念:“为我更衣,我要出去。”
    天放晴了。冬日的暖阳照耀在雪地上,粼粼闪烁。月桐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坐下,拿出白玉箫,袅袅吹奏而起。她吹的是一首月氏的送行军歌,有妻子的送别依依,思念深深,也有将士征战沙场的刀光重重,血泪累累。最后团聚时的恍如隔世,悲喜交集。
    月桐的箫音细腻如丝,在一片空旷的雪地上悠远飘扬。不久,营地中传出了此起彼落的月氏歌声,伴随箫音越唱越高昂。箫歌合鸣,萦回在这一片苍茫的雪地上,震撼了个整片王庭营地。
    “单于免了月氏人受鞭笞的惩罚,公主看来很开心。”刘莫寒道。
    军臣嘴角扬起笑意。
    “单于没有册封阏氏,恰巧也没有册封公主,众人早已在纷纷猜测单于意欲何为?”
    “我会等到她心甘情愿的。”
    月桐的身边渐渐聚满了月氏男女,男人边唱边向月桐单膝下跪。月桐俯视下跪的众人,赫然认出几位哲安军营的将士。四年过去,他们的面容都憔悴了许多,眼神虽也黯淡了,但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月桐缓缓地停下箫音,站起,眼眸渐渐模糊。
    “都起来吧!我们要为还活着大声地嘲笑阎王爷。”月桐用月氏语朗声道。“父王母后要我勇敢地活下去。我答应他们,也努力遵守承诺。你们也要答应我,无论多苦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重回家乡。”
    “活下去,回家乡。活下去,回家乡。活下去,回家乡。”四年的苦难化为高亢的叫喊,响彻云霄。
    军臣眉头一扬:回家乡?他凝望满眶热泪的月桐,唇边的笑意渐深。
    ☆、第90章 重遇
    月桐又在院子中的雪地上画起了小老鼠。
    小茹拿上披风为月桐披上,看见地上欢笑的老鼠,无奈地叹息。
    桑苗拉了拉小茹忍不住问:“公主为什么总爱画老鼠?逸郎总不会是一只老鼠?”
    小茹沉默不语。
    月桐喃喃自语:“这里没有屋顶,没有树!”她遥看营地中高耸的瞭望台,眼眸煞亮:“桑苗,去找些木杆回来,我要在这搭一座高台。”
    桑苗怔住:“公主要搭什么?”
    月桐指向营地中的瞭望台:“我要搭一座瞭望台。”
    桑苗瞪大眼,冷吞了口气。
    胡耶曾仔细叮嘱过,别说是月桐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她多看上几眼的东西,一定要禀告单于。那天月桐看见呼衍姿的白裘披风,感叹一句:“如此雪白的白裘披风,真是少见。”没过几日,一件雪白无瑕的白裘披风就送来了。
    接下来几日,侍卫们在院子中搭起瞭望台,月桐怔怔地看着几十名侍卫的忙碌,无奈叹道:“桑苗,我叫你找木头,你就找来这么多侍卫。”
    桑苗嬉笑道:“公主,靠我们几个人要搭起一座瞭望台那要多久啊?我是怕公主等不及。”
    月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于是两日后,一座高耸的瞭望台出现在月桐庐帐的院子里。
    月桐又在地上画上了小老鼠,蹭蹭几下爬上瞭望台,向南方眺望,极目所见,只有白茫茫的大地。月桐自嘲笑起,到底要多高的瞭望台能让自己看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她深深一叹,凝望地上的小老鼠,拿出白玉箫,吹奏而起。
    “公主娘娘,你为什么要画老鼠?”瞭望台下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瞪着亮晶晶的眼望着月桐。
    月桐向下看,桑苗和白雁正向小女孩和她身旁的两位贵夫人行礼:“奴婢拜见芝右贤妃,雅右妃,雪公主。”
    雪公主稚声问:“公主娘娘,我可以画只猫吗?”
    月桐笑道:“好!”
    雪公主在小老鼠后面画了只猫后,兴奋地又问:“公主娘娘,我可以上瞭望台吗?”
    月桐摇头:“不行,你太小,爬不上来。”
    “那,我叫父王背我上去。”
    月桐怔了怔,忙道:“别!小茹,你背小公主上来吧!”
    之后每天,雪公主和两位妃子都会来到瞭望台前。雪公主一天画花猫,一天画老鼠,然后让小茹背她上瞭望台听月桐吹箫。每次雪公主在上面玩,两位妃子就静静地在台下等着。月桐下来后,向两位道:“两位娘娘若不嫌弃,请入帐喝杯马奶酒暖暖身子。”
    桑苗早已告知,两位娘娘是兰氏族人,也是亲姐妹。姐姐叫兰芝,妹妹叫兰雅。雪公主是兰芝的女儿,而兰雅是几个月前才嫁到王庭的。军臣有三子五女,雪公主是最小的女儿。
    “公主,我怀了身孕,不宜喝酒。”兰雅向月桐行礼道。兰雅衣着打扮很素淡,脸上几乎没有脂粉修饰,古胴色的肌肤亮泽通透,一双明眸清彻如水,一如她的名字,是位清雅丽人
    “恭喜!雅娘娘。”
    “公主的箫音真美。我曾有幸听先阏氏筠娘娘吹奏过一曲,公主的箫音与之相比,是各有千秋。”
    “我只是吹来玩玩,不想和任何人相比。”
    兰雅道:“请问公主每日吹奏的那首是什么曲子?”
    “那首叫月儿谣。”
    “我有学过七弦琴,如果公主不嫌弃,改日与公主合奏一曲月儿谣。”
    月桐有些惊喜:“难得雅娘娘有兴致,我当然欢迎。”
    月桐躺在榻上,轻微的脚步声又响起。她无奈地暗叹,转身向内。
    军臣如常地坐在榻边。他伸手轻轻撩起盖在她脸上的发丝,淡然微笑:“你还欠我两首用青玉箫吹的曲子,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吹给我听?”他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月桐心头一震:他今日怎么说起话来?
    “青玉箫上的筠字是先母的名字。这只箫就叫‘筠箫’,是先母生前最钟爱的箫。她曾说这箫的音色天下无双,可以吹奏出天地间最美的曲子,她要我把‘筠箫’送给我最心爱的女子。那日在鸣沙山,你为我吹奏一曲后,我就知道,只有你才配得上吹奏这支箫。月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也可能很恨我。我愿意等,等你相信我的心意,等你心甘情愿地用‘筠箫’为我吹奏,等你明白我会比任何男人都更疼爱你,等你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他说得极真诚,其中透出了隐隐的乞求。
    军臣静静地坐着,月桐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恨他,是他硬生生地把自己与逸郎拆散,是他无情地□□自己。但此刻,她的心不知为何绞痛而起。是为自己而痛,还是痛他身为堂堂匈奴的君王却如此卑逊地乞求。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在她耳畔低语:“早点睡吧!”
    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也是军臣娶左贤妃的日子。月桐没兴趣知道他娶的是哪个王族的妃子,却暗暗松了口气。今夜是他与新妃子的成婚夜,晚上必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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