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決先求了一处独立的小屋,将白苏安顿了下来。然后,他随着乔家叔侄,去正房检查其他病患的情况。正房里阴阴暗暗,地上并排躺着六个病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決一一为他们观了面色把了脉,开出个暂缓病情的方子,给每个人都服下了。
    “这些药,可有用没?”方才那个老人,也就是乔家大叔,开口问道。他正蹲坐在他的小儿子跟前,揪心地抚着他儿子滚烫的额头。
    白決没有隐瞒,他坦白道,“现在并未有根治此病的方子,但是这剂药可以缓解病情,我会趁着这点时间,赶快把根治的病方找出。”
    乔家大叔指着屋外头问道,“你那兄弟呢?如果你弄不出方子,你那兄弟是不是也要死了?”
    “每个人体质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有的人就算得了重病,也能不治而愈;而有的人哪怕病情轻微,也可能被夺去性命。”白決守着本分,说着十分负责的话。
    然而,周围听到此话的人们却并不答应。这六个躺在地上的病人,大半都和这些人有或远或近的血脉关系。其中有两三人已经开始恐吓起白決,“休想说这样的嘴皮子话!倘若你的兄弟好了,而我们这些亲人有任何三长两短,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但凡有一人死了,也要让你那兄弟去陪葬!”
    白決陡然怒了,他站起身来,“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在乎你的亲人,我就不在乎我的人了么!”
    见白決突然厉声,那个恐吓白決的人抖了一抖。片刻过后,却更加变本加厉了,他梗着脖子,吼道,“我管你在不在乎!你既然是太医院派来的人,就该给百姓办事!你那躺着的兄弟也是太医院来的人,他本该也给我们办事!我看他病的不轻,就饶了他,让他好生躺着。你若再横,看我不把他拖起来!”
    白決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之人,他好心好意帮助的人,竟然反过来咬了他一口。之前从薛达那里受的气也就罢了,毕竟他和薛达从来都是敌手相交,谁也没给谁好脸色过。可这些百姓呢,他们又是凭什么对一个郎中如此出言不逊的!更何况,那人口口声声说要伤害白苏,他听了,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这些天积攒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白決扬起手臂,对着那个口出狂言的男人猛然挥下一拳。
    那妄徒子被这一拳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要反手扑上前去。乔家叔侄见情况急转直下,连忙一左一右抱住了此人。
    “谁都不要冲动!”乔家大叔大喊一声,胡须都跟着发颤,“老胡,你是想让咱们都撂在这儿吗!老天爷送了郎中给顶南村,就是要拯救咱们!”
    老胡还是不忿,他挥着拳头,浑身使着劲儿,对着白決吹胡子瞪眼。
    白決冷静了许多,他感受着手指关节上的疼痛,有些为方才的无礼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一直家教甚严,还从未做过这么野蛮的动作。可是,在他听到那个人反复粗鲁地提及白苏后,他的愤怒就这么轻易的喷薄而出了。
    白決舒了舒泛红的指根,只低声嘱咐了乔家大叔两句,便离开了正房。
    老胡还想不依不饶追上去,却生生被乔家叔侄按了住。
    白決回到白苏身边,将房门紧紧掩了住。他想安静下来,安静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她就好了。
    白苏依旧紧闭着双眼,陷在昏迷中。
    白決深觉心累,从进太医院那刻开始,一路走来,他觉得好累。
    从前,他活在白家先祖撑起的世界中,接受白瑄的倾囊相授,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足够成为天下最优秀的医者。然而,在他遇到白苏后,他才发现,太医院只不过是医者世界的面具,虚假的面具。太医院里面的医者,谁曾体会过人间真正的疾苦。哪怕位高如薛显、薛达,也不过是朝廷录用的官员罢了。他们,都不能称为优秀的医者。
    他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成为大伯父白璟那样的人,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好在,好在上苍让我与你相遇。白決的目光凝落在白苏的腮翼,心中有一丝温情涌动。白苏只是一个女子,却能有胆量乔装混进太医院,更难得的是,她的医药积累绝对不在任何男人之下。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让他心动。思及这里,白決有些情难自持。他伸出手,犹豫着,轻轻抚上了白苏的侧靥。
    济世救人之路如此漫长,如此艰难,倘若能有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也不算孤单。
    然而,情之所起,总是阴差阳错。
    他晚了一步,便彻底晚了一生。
    昏迷中的白苏感受到面部传来的温暖,她内心深处浮现的身影,只有慕云华。
    慕云华护她多次,也走进了她的心中。哪怕他死了,在她心中,任何护着她的人都会被替换成他。
    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罢。
    哪怕那人早已不再,依旧可从溟莫中求其所梦。
    ☆、第122章 缜密安排
    惠民司外,吉祥一直守候在隔离区附近。他时不时就会走进蓬帐,瞧一瞧病人的康复情况。
    大半天过去了,阳光开始西斜,茫茫的暮色即将降临。
    突然间,蓬帐被人掀开了一个缺口,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着。吉祥见状,连忙跑上前,他认得出这是其中一个病人,所以有些焦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病人面色好了许多,微微有点红润,只不过嘴唇还苍白干燥。他嗫嚅了一番,才扯着嗓子艰难说道,“没事,我只是觉得有力气了,便起来走走。兄弟,有水么?”
    “水?”吉祥猛然点头,他舒了口气,“我这就去帮你拿。”
    这次疫病的奇怪之处就在于,病人纵然不断盗汗,也不愿喝水。眼下这个病人主动要水喝,说不定就是个好现象。吉祥非常兴奋,他一边为病人取水,一边绕道回到惠民司里,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医官们,让他们来检查一下这个病人是否真的康复了。
    然而,半路上,两个侍卫一般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吉祥面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吉祥缚了住。吉祥也使了一些功夫,却根本抵挡不过两个人左右夹攻。
    他被捂住嘴,连连拖出去几百步的距离。
    一路上,他都在奋力挣扎。最后,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两个侍卫却松开了他。
    吉祥看到他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位背对而立的男子,正心下疑惑,那两个侍卫便已然退下,消失了身影。
    吉祥在京城无亲无故,只认识白苏和半夏两人,谁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见他?稍加思忖,他可以断定眼前的男子一定心有险恶,想加害于他。于是,趁着对方还未转过身来,吉祥蹑手蹑脚地上前了几步,打算先发制人。
    然而,就在他打算伸手钳住对方的时候,一个让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响起:“吉祥,做什么?”
    吉祥只觉耳根一麻,眼前开始昏花,他——他没听错吧——
    陆桓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缓缓转过身来。深眸盯住他曾经的贴身随从,又定定唤了一遍:“吉祥。”
    “主子——”吉祥颤抖着声音,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慕云华,慕云华,这真的是慕云华么……可是他亲眼看到慕长业老爷将他亲自下棺了,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
    吉祥张着嘴巴,嘎巴了几下,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
    时间紧迫,陆桓有重要事情想问吉祥,也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他省略了主仆流泪寒暄的过程,直接问道,“为何这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白苏,她是回到太医院了么?”
    吉祥还陷在震惊中,哪里听得到慕云华的问话,他只怔怔看着他的主子,扑簌簌掉泪,口中喃喃着:“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吉祥,所有事情我会找机会解释给你,你不能把见到我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包括白苏。”陆桓理解吉祥此刻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是悲喜交加,可是眼前太多事情都要比自己心中的情绪重要,他不得不如此理智。
    吉祥越矩地走上前扯住了慕云华的衣襟,哭道,“主子,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他见慕云华沉默了,只好擦干眼泪,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昨天傍晚,白姑娘就被薛达副提点调去顶南村了,估计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她开出的方子已经有了成效,看来,她要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
    陆桓心中一紧,眸色骤然加深,袖袍下的双手不觉攥起了拳。
    他理了理思路,向吉祥确认道,“你说,白苏的方子有了成效。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和半夏,是我们一直在盯着服下白姑娘方子的病患。”吉祥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宣纸,那是白苏之前研究药典时候写下的方子。这两天,吉祥和半夏就是按着这个方子配的药。
    陆桓蓦然舒了一口气,他从吉祥的手中接过药方,目光凝落在白苏娟秀的字迹上,心中微痛。半晌,他叠好宣纸,收在了自己袖中,而后叮嘱吉祥道,“此事不要与任何人张扬,你要守住这个方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不清楚病人痊愈的原因。记住了么?”
    吉祥不解,但他向来都习惯了听从慕云华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他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还要给病人服下这个方子么?”他知道他或许不该问这句话,可是眼前的慕云华就是一团谜,他究竟为何要假死,为何来到京城,又为何要插手此事,吉祥根本想不出。吉祥隐隐觉得,或许慕云华已经变了,变成一个坏人,一切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如果此方当真有效,便给所有病人服下。我只要太医院的其余人不能知晓具体的药方,尤其是薛达副提点。”陆桓沉下声来,他直接向吉祥解释道,“此事关乎白苏,你定要切记。”
    “是。”
    天底下了解慕云华的人不多,吉祥也算是那寥寥无几中的一个。他看得出,慕云华的目光十分隐忍,似是背负着什么难以承受的重担。
    还未等他多想,慕云华便已转过身去,离开了此处。
    若不是一阵风掀动了襟下的衣角,吉祥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望着慕云华的背影,心有预料,他还会再出现的。
    而陆桓甫一回到平安身边,便要了一匹快马,片刻不疑地踏上马。平安瞠目结舌,还未问出一个字,陆桓就已绝尘而去。
    马蹄所过之处,溅起了一串泥土。
    这条路所通往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顶南村。
    慕云华离开后,吉祥木然地回到了惠民司,他险些忘了他本要做的事情。半夏看到吉祥有些失魂,不禁好奇地靠上前来,“吉祥,你可还好?”
    吉祥点了点头,依旧心事重重地回想着方才慕云华的一番话。他真的要依照慕云华的吩咐做事么……慕云华为什么把方子要走了,又为什么不肯让别人知道药方……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多说,不肯解释,吉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没事么?那些病患怎么样了?”吉祥的表情根本就是不对,半夏只能开始猜测。
    “有一个病患想喝水了,看样子是好了很多。”
    半夏听闻,立刻道,“这是好事啊!我们赶紧去禀报副提点大人!”
    吉祥一把拽住半夏,“不,不可以!”
    “为什么?”半夏疑惑极了,这小子从刚才起就各种迷糊,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白苏回来前,我们只管照方子熬药,给病人服下。断断不能将方子已出的消息告诉给别人。”吉祥决定还是听从慕云华的安排,谁叫他是他的主子呢。
    半夏还是不懂,她反问道,“那其他地方的病患呢?他们或许也在等着这个方子,我们如何置之不顾?只有让太医院的人知道,天下人才能知道啊。”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听我的便是!”吉祥也不知道怎么能说服她,只好抬高了声音,换了一种命令的语气。
    半夏有些生气,她甩开吉祥控制她的手,转眼就跑开了。
    “半夏——”吉祥猛地一拍额头,他犯了错,他不该用这种态度。半夏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况且又是个有脾气的,这样一来,半夏恐怕不会听从他的叮嘱了。
    越想越懊恼,他把自己的失措都归因给慕云华莫名其妙的出现。他这个主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他伤脑筋。不过,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马过浮蹄,速度之快,让两侧的林木都迅速遁形于身后,耳畔只余呼啸的风声。陆桓握紧了缰绳,目光凝视在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必须要尽快见到白苏。
    因为他的预测,这次岭河水提前高涨,并没有带来像以往年份那般的大灾难。相当一部分村民已然在河水决堤前搬离了村落,所以,因溺水而伤亡的人数大大减少。就在几日前,陆桓因预测有功,被皇帝钦点为赈灾使中的一员。
    然而,每逢水灾,势必会带来疫病。作为赈灾使,陆桓十分清楚平阳城外的疫区情况。所以,他不会不知道,顶南村已经几近全民覆没,是被朝廷下令放弃了的村子。
    这些日为赵策办事,陆桓也有意去了解了一些有关太医院的事情。他知道薛达此人是被赵策收买的,且已经和宫内的宁嫔联手了。他只以为薛达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却没想到薛达的手段竟会如此阴险毒辣。薛达是太医院的副提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上头已经决定放弃顶南村,却还是将白苏调去那里,这当中必然有自己所不知的仇恨。
    白苏身陷险境,他岂能坐视不管。
    他答应过她,从医之路艰难漫长,他必定会陪着她。
    他又怎能食言。
    临近戌时,天色已黑,陆桓终于赶到了顶南村。
    顶南村还是那么的安静,没有一丝灯火。陆桓毕竟事先就有所了解,所以并没有为此困惑。
    他逐一检查了每一个院子,最终找到了村南边的大院。大院中影影绰绰似有火光,偶尔还会有一两句低语的声响。
    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陆桓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手腕,却不由得迟疑了一瞬。
    眼下,他或许和她就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敲开这扇破败的院门,他们就能重逢。
    近乡情更怯。
    铛,铛,铛。
    迟疑过后,他还是落拳,稳稳地敲响了院门。
    ☆、第123章 夜来无形
    敲门声惊到了正在院内守夜的乔家叔侄,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不敢懈怠,一前一后地抄起火把,蹑手蹑脚地向院门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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