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老头才说了半句话,卡佳就赶他走了,大声叫喊起来:你是个冒牌货!真正的格奥尔基在这里——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
    你说什么?这个年轻人是我?
    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了,不然我打电话报警!
    话音未落,卡佳已强行关上了房门。
    而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一个人缩在沙发里,随意地翻着几本书,连眼镜都没戴上,想是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我走到窗边,看到楼下的老头仍然徘徊,不断抬头仰望这扇窗户。
    第一次,我觉得卡佳不但刻薄,而且残忍。
    再见,我要回1959年的莫斯科去了。
    告别卡佳,我冲到思南路,看着那个四十多年后的我。我那架势像是要打人,但他并不害怕,挺直胸膛看着我。我羞涩地说,对不起,她的记忆出了些问题。
    你是谁?
    我是你。
    嗯,看到你很亲切,真的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我是冒牌货,你才是正版,我向你道歉。
    老头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根女人的头发丝,说这是在1958年的莫斯科,她最后送给他的东西。
    你要我拿上去再跟她说说吗?也许,她会想起来的。
    哎,不必啦,谢谢你。
    谢我什么?
    老头摇摇头,不声不响,离开了。
    我想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年十二月,我的工作调动了,因为写作引起领导关注,我被调离基层的邮政局,来到四川北路的邮政总局,在机关里编写邮政史和企业年鉴。
    对于卡佳来说,来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格奥尔基,突然在时间隧道中消失了。
    也许,这对于老太太来说很残忍,但我不能再继续伪装下去了。
    隔了半年,进入盛夏时节,漫长的“非典”灾难消退,我才再去看望她。我会直截了当告诉她,我不是她的格奥尔基。
    但家里没有人。我到处找她都没有消息,邻居说她失踪三天了,许多老年人就是这样走失的。我有个表哥叫叶萧,是个很厉害的警官。通过他的帮忙,我查到卡佳的身份证被人使用过,购买了上海飞兰州的机票,刚入住当地一家宾馆。难道有人盗窃了她的身份证?还是更可怕的事?叶萧帮我询问兰州警方,确认入住宾馆的就是老太太本人。
    我打电话到宾馆房间,恰好她接起电话,告诉我,他死了。
    谁?
    格奥尔基。
    我的脑中掠过那张四十多年后自己的脸。
    原来,卡佳是去参加葬礼的。
    我去找她,也买了张飞机票去兰州。参加追悼会的有老头的子女,已是儿孙绕膝,还有军工企业的领导,多年的老同事们。但没有人认识卡佳,她独自穿着黑纱,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风吹湿了她的眼睛,遗体被推去火化时,卡佳远望着他窃窃细语——你知道吗,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语说了一遍。
    再见,格奥尔基。
    一年前,当七十岁的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奥尔基回来了。老头说的都没错。但,那个真正住在她心里头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苏联人打架的年轻的中国人,而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二十多岁与六十多岁的格奥尔基,对她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此时此刻,怎及得上彼时彼刻?年华这东西,就像人死不得复活,满头白发不可能恢复三千青丝。她心里透亮得很,我们都回不去了,不如,还是让这老头子,别再折腾,好好过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记忆并没有错乱,精心伪装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格奥尔基当年所说的时间旅行,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一定会穿越时空来找她,索性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
    是我被她骗了,我才是个傻瓜呢。
    其实,当我假扮成格奥尔基的时候,她只要跟我说两句俄语,就必然会露出马脚……但她自始至终跟我说中国话,尽量避免任何俄语单词,哪怕是个地名和人名,除非达斯维达尼亚或达瓦里希。对啊,当我们说到往事,凡是我无法圆谎之时,她都会主动扯开话题,让我避免尴尬露馅。
    我护送卡佳飞回上海。在祖国的蓝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认,当她刚认识我,第一次在我面前发心脏病,让我给她拿药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装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终在等一个人,等头发乌黑的年轻电工,等他沉默时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时光。他俩唯一共同拥有的,只有记忆。但我没有,或者说,我没有她最美的时光的记忆。
    我以为她会哭,但没有一滴眼泪。卡佳应该荣封奥斯卡影后,同时拿下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奖,难怪是莫斯科电影学院的。
    说实话,我应该对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却怨恨不起来。
    但我没有再去看过她。
    时间,却像翻书一样快啊,刷刷刷过去了十多年。我早就从邮政系统辞职,自己开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写小说的状态,虽然比不过网文大神们,但旺盛的写作欲望从未变过。而在我的书架上,还有当年卡佳送的书。
    唯一小小的遗憾是,我还没去过莫斯科,尽管我的书在那里翻译出版过。如果我有机会去莫斯科,我会去一个地址——卡佳的明信片里所写的,每个星期都要投递到那里,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奥尔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乌鲁木齐的地下通道,听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弹唱。我忽然,很想给一个人打电话。
    但我没打通她家的电话,也许是搬家了,换号了,还是那栋老洋房被拆迁了?
    回到上海,我才听说——卡佳死了,在一个礼拜前,享年七十九岁。
    我回来晚了,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已被火葬场烧了。整理遗物过程中,我发现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打开只有一根头发,银白色细细的长发——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我能还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话。
    信封底下压着一张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十多年前我从大自鸣钟盗版碟市场为她买的。人去楼空的顶层大屋,我独自陷落在卡佳的沙发中,打开vcd和电视机重新看了一遍。两个多小时后,电影临近尾声,女主角卡佳微笑着眼含泪水,对着昵称为果沙的格奥尔基,反复说了两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亲爱的,卡佳。
    我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二十岁。能在那个年纪,遇见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运。
    卡佳去世的一周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栋洋楼的顶层早已换了主人。我把车停在路边,独自在梧桐树下漫步。阿娘面馆早已搬到对面,我常给卡佳买东西的烟纸店变成了房产中介,只有我上过班的邮局没变。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想带她去国泰电影院,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从卡佳住过的小花园里,有个男人像风一样冲出来,正巧撞在我身上。
    他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很客气地向我说对不起。我发现他长得跟我很像,简直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他穿着土得掉渣的工装服,皮鞋也是那种土黄色的老货,发型像从博物馆里出来的。他小心地张望四周,向我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2015年,公元后,我很耐心地回答。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糟糕,时间又算错了,这么说来,她已经八十岁了?
    我问他,你找谁?
    请问你住在这里吗?是否认得一个女——是老太太,她叫……
    万事并非与生俱有
    莫斯科不是一天建成
    她被烧毁过很多次
    她在废墟中长大
    树木向天空伸展
    因为它们相信天空
    而天空相信热情
    相信这善意的大地
    阿列克桑德拉 阿列克桑德拉
    什么在我们面前飘动
    这是岑柳在马路边
    用华尔兹的舞姿播撒着种子
    岑柳用它树木的婆娑
    谱成动听的维也纳圆舞曲
    它们将破土而出 阿列克桑德拉
    呼吸莫斯科的空气
    花楸树装点着莫斯科
    橡树绅士般站立
    还有排排的岑柳茁壮地成长
    莫斯科期盼着被树荫覆盖
    莫斯科会让每棵小树
    都有生长的地方
    ——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主题曲《亚历山德拉》
    尤·维兹博夫/词;谢·尼基津/曲
    第8夜 上海爱情故事
    所谓恋爱啊,只要参加了就是有意义的,即使是没有结局。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那一霎,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都将会变成你活下去的勇气,而且会变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线曙光。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赤名莉香
    中学时,我们班有个男同学,功课很好,尤其理科,完爆我们这些文艺青年。但他超爱看《东京爱情故事》,强迫我们叫他丸子,弄来一套大大的风衣,摆出日剧里织田裕二的范儿,开头闭口都是赤名莉香。
    后来,听说他考进了重点大学,跟赤名莉香一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夕前一天,同学会。他重新出现,已是一家上市游戏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五十万,持有价值千万的公司股票。他独自在角落里抽雪茄,不理睬其他老同学们谄媚的搭讪,看着窗外夜色中的黄浦江。
    女同学们说要早点回家了。最近流行变态杀人狂的传说,已经出了好几起凶案,都是深夜独行的女子,遭到神秘男人尾随强暴,作案手段极其凶残,简而言之,就是先奸后杀,再奸再杀,再杀再奸……
    忽然,他缓缓吐出一团臭臭的烟雾,侧脸对着我说,我遇见莉香了。
    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摇头,算了吧。
    嗯。
    你说的莉香是谁?
    a面
    莉香就是莉香。
    她叫莉香,湖北人,九零后,二十四岁,笑起来,眼睛与眉毛细细弯弯的,就跟年轻时代的铃木保奈美几乎一样。但她不知道铃木保奈美是谁,她只知道,偶尔有人说她像日本人;她又不知道,也有男同学私下议论她像某个新出道的av女优。
    念中学开始,她就讨厌自己的名字,凡是带个“莉”字,带个“香”字,都被认为庸俗不堪,而她居然叫“莉香”,简直乡气得要命。高中毕业的暑假,她去派出所改名字,想了个韩剧范儿的名字:恩善,却被户籍警拒绝。后来,当她看到《来自星星的你》,还想过改名颂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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