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云眯了眯眼睛,看向他:“倘若我说是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彼此都不肯示弱。
    最终,楚砚之妥协般地坐了下去,低声道:“好,我只问你一句,如若我不答应,你真的会对唐瑛出手?”
    冷寂云沉默,两片薄唇抿了又抿,半天才托起茶杯道:“是,单只她和你有过肌肤之亲这一项,阁主就不会姑息。”
    楚砚之闻言哈哈大笑:“你果真当我是朋友吗?”
    冷寂云手一抖,滚开的茶水泼了出来,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楚砚之以余光瞥见了,继而转开视线,凝视着地面半晌,方才悠悠叹道:“真是残忍的朋友啊。寂云,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冷寂云垂下眼,低声道:“多谢。”
    楚砚之又道:“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燕谷药师门内有阁主的眼线。”
    “什么?”冷寂云闻言大惊,“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前日阁主来找我,随口说了这事。”见冷寂云皱起眉头,楚砚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吗,阁主向来疑心甚重,竟会将此机密泄露给旁人。”
    冷寂云沉默片刻,忽而冷笑道:“苏枕河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楚砚之但笑不语。
    冷寂云便道:“她知道你我素来交好,又不确定你是否忠心,就故意在你面前透露此事。你不告诉我便罢,若是告诉了,我只可能生出两种想法。第一是相信了你,那么必定对药师门的每一个人心存疑虑,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起了疑心,再周密的计划也要大打折扣了;第二种可能是我怀疑你受苏枕河的指使故意向我通风报信,以博取我的信任,这样一来,我自然不会再拉拢你做我的内应。而无论是哪一种,她都稳赚不赔。”
    楚砚之道:“果然考虑周详,那么你现在是哪一种想法呢?”
    冷寂云闻言笑了一下,盯着他道:“我想你是故意报复我,存心看我坐立不安的样子。”
    话音一落,两人都约好了似的望着对方的眼睛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同时大笑起来。
    楚砚之又露出狐狸一样狡猾的神态,笑着说:“你这么想我,可真令我伤心。”
    冷寂云却道:“是也好,不是也好,苏枕河这一招倒是提醒了我,不可因为萧琮身在药师门,就对她那几个师弟师妹失了戒心。”他顿了顿,又道,“砚之,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
    楚砚之道:“愿闻其详。”
    冷寂云咬了咬嘴唇,沉声道:“我要你……在我的背上刺青。”
    ******
    两人叙谈许久,等在正堂中的人早已各自散去。
    萧琮来到院中纳凉,瞧着远处窗纸上映出冷、楚二人的轮廓,心中不知怎地升起一阵不安。
    冷寂云足智多谋,楚砚之深藏不露,她犹记得两人第一次联手便算计了楚氏一族的生死存亡,这一次却不知要铺开多大的阵仗。
    “大师姐!”
    田悦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看到萧琮刚叫了一声,就被对方拉远几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田悦会意地把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交谈双方能够听清:“我跟着冷公子派出的人往北边跑了一趟,终于给我查到,他是要打听十几年前季北村的命案。”
    季北村?!萧琮听到这三个字呼吸一滞,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她早已察觉出冷寂云这几日来言行反常,这才叫田悦去一探究竟,却万万没料到会翻出这段她最不想记起的过往……
    那一年,她九岁大。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上正是调皮玩耍的时候,萧琮却已经学会了一套内功口诀,剑术也渐渐有了章法。
    因为她是人人称颂的萧敬萧大侠的独女,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知道她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侠客,匡扶武林正义,惩恶扬善。
    这一点萧琮从来没有怀疑过,如果不是在她九岁生辰那天遇到了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即便是以一个孩子的目光审视,也能清楚地知道她的美。
    她拥有光洁白皙的皮肤,秀丽的眉弯,一双深邃的眼窝和又高又挺的鼻梁不像中原人的长相,而更偏向于西域女子。
    萧琮见到她的时候,她不知被什么人所伤,卷曲的长发胡乱地结成一绺一绺,目光里含着极大的愤怒和悲伤。
    她问,你是萧敬的女儿吗?
    萧琮懵懂地点头。
    那人听了竟发起疯,突然将萧琮夹在胳膊下面飞奔起来,狂笑着越跑越快,最后停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村庄。
    村里的女人正下地耕种,男人们留在家中纺线织布,喂养鸡鸭,看天色一暗便纷纷来到村口招呼孩子们回家。
    萧琮被头朝下地夹着一路颠簸,被放下来的时候几乎站不住,双手捂住胃部阵阵作呕。
    女人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大步迈进了村子,紧接着,里面传出慌乱的奔跑声和喊叫声。
    后来萧琮也被拽着带进村里,大力地摔在黄土地上,眼前是一个个表情极度惊恐的村民,他们都被点中了穴道,所以无论有多么害怕,也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女人扔给萧琮一把剑,命令道,杀了他们。
    萧琮惊呆了,这人是个疯子!
    女人脸上忽然露出残酷的表情,再度对她说,我叫你杀死他们。
    萧琮愤怒地抓起剑向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挥去,却轻易地被击败,狠狠摔回地上。
    她说,如果你不动手,我就让他们以比这惨烈十倍百倍的方法痛苦死去,你说她们会感激你的坚持,还是痛恨你的不作为?
    那一刻,萧琮心里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冰冷的河水里,水底下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她的脚腕往下拖。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为什么要怎么做!为什么要逼我杀人!
    女人笑了,笑得浑身发抖。她说,我只想知道出身名门的孩子是不是就该天生侠义,大开杀戒之后还能做回自己。
    那天,萧琮第一次杀人,她每刺出一剑就在心里数一次,等到鲜血漫过脚底,满村死寂的时候,她不多不少数到了一百五十八。
    一百五十八个无辜百姓,里面有老人,也有夫孺。
    萧琮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恶魔的手拖到水底,窒息而死,而她童年时代充满侠客梦想的世界从此坍塌,毁在她染满鲜血的剑下。
    “师姐,师姐!”田悦被萧琮的神情吓住,着急地抓住她双臂摇晃,才发觉她在不停地发抖,“师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萧琮脑海中一片片闪过血光,田悦的声音从遥远到近在耳边,似乎已过了几百年。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她长长地吐出口气,让手心里的冷汗渐渐风干。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见是冷寂云正向她走来。
    萧琮目光一抖,随即挂起微笑:“谈得还顺利吗?”
    冷寂云点了点头,压下心头一件件令他憋闷得想要狂喊的烦心事,跟着笑道:“放心吧,砚之已经答应帮我,咱们的胜算又多了两成。”
    “那就好。”萧琮见他又消瘦了一圈,心疼地脱下外衫披上他肩头,柔声道,“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我许久没见小楚,也正想找他聊聊。”
    冷寂云含笑答应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
    萧琮见到楚砚之,第一句便是问他:“你和寂云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楚砚之听了捂着嘴直笑,半天才停下来道:“比起寂云来,萧大侠还真是开门见山。”
    萧琮忍不住抱怨:“我肚子里没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
    楚砚之便道:“你这是还怪我们上次骗你的事?上次确是我们不对,砚之先给你赔个不是。”
    萧琮无奈道:“你要真心觉得过意不去,还是告诉我你们又有什么计划比这个来得实在些。”
    楚砚之正色道:“围攻龙棠山的计划明日便会告知……”
    “我不是指这件事。”萧琮打断了他,衣袖里紧紧攥着的双拳透露出她心底的不安,“难道他没跟你提起别的事?关于我的事。”
    楚砚之楞了一下,笑道:“关于你的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萧琮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看得楚砚之转开了视线,道:“你问我我便如实答了,你反倒不相信,可让我怎么办呢?”
    萧琮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追问,沉默着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不管你有没有对我说实话,我只希望你明白,如果他为了我做出什么傻事受到损伤,那会令我比自己受伤更加痛苦。”
    楚砚之叹气道:“我明白。”
    萧琮苦笑:“可惜他不明白,总是自作主张。”
    话已至此,她料想今日不会从楚砚之口中知道什么了,便起身告辞,谁知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对方叫住:“萧大侠,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听楚砚之娓娓道出冷寂云的安排,萧琮不由将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拳砸在墙上:“他是要气死我!”转而对楚砚之道,“小楚,这次只有你能帮我了。”
    楚砚之笑道:“我既然什么都告诉你了,自然是要帮你。”
    萧琮忽然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楚砚之掀了掀嘴角,露出个苦涩又无奈的笑容。
    “因为他想保护你的心意和我想保护唐瑛是一样的,就算知道被保护的人在得知一切后将更加难过,也无法阻止自己这样去做。对唐瑛,我是当局者迷,可对你们,我是旁观者清,你有权力选择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我不希望看到你有朝一日和唐瑛一样承受被保护的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又懒散了,拖延症神马的,日更又离我而去,求激励啊!
    我要勤奋起来,开始隔日更,觉得日更有点赶得喘不过气,泪目……
    ☆、第55章 刺青
    夜色渐浓,室内一灯如豆。
    楚砚之将萧琮的头发散开,挽成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一切完成之后,便把铜镜推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问道:“如何?”
    萧琮看向镜中的自己,但见双眉如黛,笑眼弯弯,活脱脱地便是第二个楚砚之。
    她不由赞道:“很像。”
    这时传来叩门声,来人道:“左使已等候楚公子多时了。”
    楚砚之出门遣了他回去,等对方走远,这才又回来嘱托萧琮道:“我这几日都假托喉咙不适甚少说话,你待会儿见了寂云只要不出声,应该不会被他看破。”
    萧琮点头记下了,伸手挑起一笼纱灯,借着薄纱下透出的幽幽烛光,走向冷寂云所住的偏院。
    等在门外的两名侍从早得了吩咐,是以一见萧琮到来便朝她施了施礼,替她拉开虚掩的门扉,之后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萧琮掀开帷帘走进去,见独坐灯下的冷寂云正手执棋子自己同自己对弈,他似乎是刚刚沐浴过,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发簪也取了下来,一头黑发散落肩背。
    听到脚步声,他从棋局中回过神,对着萧琮的方向笑道:“砚之,你来迟了。”
    萧琮记起楚砚之的嘱托,只是笑了笑,站定在冷寂云身边。
    冷寂云恍然道:“我忘记了,你不便说话。”他便将早已备好了盛在木盘里的东西递到萧琮面前,道,“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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