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门派中见多识广的人物见此情形,虽不像年轻弟子那般自乱阵脚,却个个面如土色。她们知道这不是妖法,而是一种邪门武功,专靠吸取内力来增加自己的功力,不过失传已久,传闻曾被收藏于血阁的急雨惊风楼中,如今看来,竟然不是谣传。
    萧琮对这门武功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倒是冷寂云陡然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来,沉声道:“这分明是血阁的武功,历来只有阁主可以修习。苏枕河自视甚高,不屑于练此种吸食他人内力的武功,便将秘籍束之高阁,莫非是林琦在龙棠山一战中趁乱偷去了?”
    萧琮担忧道:“这功夫如此阴毒,教林琦这样的小人练成了,难免又生祸端。”
    凤江临不知何时走到两人身旁,脸上反倒有些喜色:“如此也好,这些江湖人现在自顾不暇,我们便趁这个时机救符青出来。”
    萧琮闻言眼中一亮,便要跟他一同跃进人群里,谁知林琦忽然纵声长啸,靠近她的七八个人紧接着哀嚎一声,像被刀尖刺破的皮球一样,被内力震得远远跌了出去。
    林琦趁着这个空档,一只手捏着曹禅的脖子,一只手挟着符青,腾身跃上空场中央的高台,劲风吹得她乱发摇荡,浑浊的双眼中露出几分疯狂。
    “谁再动一动,我便吸干她二人的功力!”林琦扯开嘴角邪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各位俱是武林中的正义之士,更不会见死不救吧?”
    曹禅与符青一个被点了穴道,一个身受重伤,都已动弹不得。众人重新聚拢在高台之下,有人原打算破釜沉舟冲将上去,被林琦言语一激,也就犹豫起来,一时进退两难。
    萧琮心中虽急,但知道越是这样的情形,就越不能将心中所想露在脸上,否则便恰恰遂了林琦的意,当即深吸一口气,扬声道:“事到如今,你已是走投无路,莫再做困兽之斗,多伤人命了。”
    林琦涉世已深,哪能三言两语被她骗到?闻言竟大笑起来,手上稍稍一紧,曹、符两人便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呻|吟。
    萧琮眼看着符青快要支持不住,苍白的面孔上簌簌淌汗,心中更是焦躁,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抢上前去:“林琦,你待要怎样!”
    凤江临用仅有的那只左手撑在高台边沿,整个身躯前倾着,恨不得立时冲到符青身边,连掩饰自己的情绪也做不到了。
    “你若当真有心救她,就教这些人让开些,等我到了安全的所在,自然放人。”林琦逼不得已使出血阁的邪功,无异于同白道江湖撕破脸,已是到了狗急跳墙的田地,言语中竟透出些鱼死网破的狠意。
    “绝无可能!”不等林琦说完,段掌门便厉声斥道,“除非将我等全都杀死了,否则你今日便休想踏出落雁岗一步。”
    众人此时冷静下来,心中略一盘算,皆作同样的想法:林琦练成血阁的邪功,若此时放她离去,等将来吸取更多人的内力,便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血阁未灭,世上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苏枕河。
    何况即使答应林琦的要求,她也断不可能信守诺言放过符青,到时鸡飞蛋打,才是后悔莫及。
    凤江临回转头,看着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无奈和怜悯,心尖上如同落下一口洪钟,轰隆轰隆地敲响着,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震得麻木了。
    他扶着高台稳了稳身形,目光忽然落在段掌门的身后。
    “凤九爷,你这是做什么!”段掌门声音中染上一丝怒意,没料到凤江临会突然发难,一闪身便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女儿捉了去。
    那女孩子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被凤江临掐着咽喉,脸色涨得通红,自幼的家教让她在任何时候都极力保持名门风范,但大大的眼睛里还是露出恐惧。
    凤江临的手不断颤抖,他对着段掌门厉声大吼:“马上带着你的人撤出落雁岗,否则你的女儿就要给符青陪葬!”
    “娘……”
    段掌门听到这声呼唤,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和不忍。段家一脉单传,到她这一辈连生四个儿子,才得来这么一个宝贝似的小女儿,自小小心教养,终于学得文武双全,这才带着她外出游历见识,谁料这趟朗月楼之行竟会如此凶险。
    五大门派弟子皆眼望着段掌门,瞧她做何决定。
    凤江临见她内心挣扎左右为难的样子,揶揄道:“段掌门,事不关己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我不想为难你们母女,也请你高抬贵手,给符青一条活路吧。”
    段掌门看到女儿神色痛苦,但仍然站得笔直,从始至终没吭过一声,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惨痛,嘴唇张了张,终于艰难开口道:“珊儿,你生为段家女儿,便是……要为江湖大义而生,为江湖大义而死,是谓……义不容辞。”
    “你!我便不信,你连亲生女儿的性命也不顾了吗?”凤江临听她这般说,也不禁慌乱起来,扼在女孩颈上的手指收了收,正是要逼得段掌门下决断。
    女孩子“唔”地痛哼一声,萧琮便忍不住要出言阻止,段掌门卡在喉咙里的“且慢”二字几乎冲口而出。
    “你……别再为难我娘……”女孩极力扳着凤江临的手掌,眼中的恐惧已然退去,忽然嘶哑着声音道,“我情愿一死,也不受你胁迫……”
    话音未落,女孩口中“噗”地喷出一蓬鲜血,溅得凤江临满身满脸,他惊得急忙松开五指,女孩便软垂垂倒在地上,竟已自绝经脉。
    萧琮大惊失色,俯身给女孩输送几道真气,却空荡荡地没有了回应。段掌门愣怔良久,蓦地扑上前抱起女儿身量未足的身体,一遍遍悲呼着她的名字,泪如雨下。
    她哭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头来,对仍有些魂不守舍的凤江临道:“我儿虽死,却是我段家的好女儿,不坠段氏门风,凤九爷若还嫌不够,就把我这条命也拿去吧,我与符楼主两命抵一命如何!”
    “你……你宁愿自己死,也不肯教符青活?!”
    凤江临被她满脸带泪的模样骇得一退再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刚烈,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服软。衣服上沾染的鲜血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铁锈味,左手心里仿佛还存有女孩的体温,凤江临忽然腹中一绞,返身趴在高台边呕吐起来。
    段掌门紧抱住女儿的尸体,双眼含泪,泪光中隐隐显出绝然之色:“段某今日拼得一死,也要诛杀林琦此贼!”
    众江湖人见此情形,无不热血上涌,震撼动容,沉默片刻后,忽然齐声高呼道:“诛杀此贼,虽死无惧!诛杀此贼,虽死无惧!”呼声如雷,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凤江临弓着腰几乎无法站立,耳边的呼喊声好像要将他的耳膜穿破,直刺进心里。他哑着嗓子笑了几声,抬眼深深地望进符青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林琦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讨伐,自知逃脱无门,双眸抖了抖,忽然狠厉起来:“好,好,我就先杀了她们两个,再与尔等同归于尽!”
    说着以左手按住曹禅肩膀,没等她张口,瞬息便吸干了她一身内力。
    方笑词大喊一声“师傅!”,手执判官笔便要冲上高台,幸而身旁众人将她死死拦住,被玉奚看准机会一记手刀敲昏过去。
    林琦得了曹禅几十年功力,登时红光满面,抬手又要照样料理了符青。
    “慢着!”
    林琦手下一顿,望向声音的来源。
    萧琮沉着面孔直走到高台前,伫立半晌,忽而仰头对林琦道:“她内力消耗过多,剩余的那些对你能有什么助力,不如我们做个交换?”
    林琦打量她半晌,道:“怎么,难不成你肯用自己换她吗?”
    林琦本是信口胡说,没想过谁真会傻得代替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去死,没想到萧琮竟然点头道:“我近日练功大有进境,内力充盈得很,给你一些也没什么打紧。”她故意夸大其词,果然令林琦感兴趣地眯了眯眼,有些动意。
    “好,你一个人走过来,要是不老实,我即刻杀了符青。”
    萧琮见她答允,面上表情一松,刚欲迈上高台,却被人从旁狠狠拽住了。
    冷寂云双眼凝视着她,指甲好像尖刀,几乎掐进她皮肉里:“我知道你救人心切,你从不怕死,但是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符青的内力已经耗尽,被林琦吸走也无碍大局,可是一旦得到你的功力,在场这些人里还有谁是她的对手,今日不除了她,你就不怕她将来为害江湖吗?”
    “我知道。”萧琮将他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手指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在心里记下这一切,直到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寂云,自从离开朗月楼,很多人说我变了,不再冲动莽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一到生死关头,我才发现我从没变过,还是……”她低头笑了笑,“还是那个只知道意气用事,永远不懂得大局为重的萧琮。”
    “那么我呢,你要我怎么办?”
    萧琮沉默半晌,微微笑道:“你知道,从我一出生,就注定要为情活,为义活,偏偏不能为了自己,你是我的夫郎,那就和我自己是一样的了,我没想到,终究还是要负了你。我这般做,也许给白道江湖埋下隐患,但那毕竟是将来的事,要我现在就眼睁睁看着符青死,我真的做不到。”
    冷寂云看着她的笑容,忽然也跟着笑起来,暗淡下去的目光不知为何再度明亮,他附在萧琮耳边,低声道:“你一直想要改变我,我也以为自己被你改变。可是一到生死关头,我才发现我从没变过,还是那个只知道去抢去夺,永远不懂得放手的冷寂云。”
    这席话与萧琮方才所说如出一辙,可是男人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萧琮愣了愣,决定不去深思。
    她伸手揽住冷寂云的腰,不在意四周飘来的目光,将他深深地拥进怀里:“别任性了,我这辈子还没和你过够,怎么舍得死?”指尖绕过男人的长发,留恋着不肯离去,“就算是死,下辈子也还会记得你的模样,还会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地娶你过门。”
    冷寂云靠在她怀里,样子好像往常一般柔顺,可是他知道在这一刻,自己的心肠硬得如同坚石,将要刺伤这个拥抱他的女人。
    萧琮终于松开手臂,不顾众人的阻拦跃上高台。
    符青拧眉看着边笑边朝自己走来的人,默不作声,只有手臂和额头上暴起的血管昭示着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事实上,她正将全副心神集中在丹田中那几缕散乱的真气上,试图将它们聚拢起来。下一刻,符青眉头一蹙,嘴角滴滴答答淌下血珠。
    萧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打趣似的对她说:“这副病怏怏的模样,想学别人自绝经脉,你还有那个力气吗?”
    符青确实没有半点力气了,更被萧琮气得浑身发抖。
    萧琮笑得越发开怀,惹得符青怒吼:“萧琮,你敢过来!”
    萧琮一步步走向前,挑眉道:“自打我十七岁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一直被你压着一头。你是大姐,我是小妹,你是楼主,我是二楼主,什么风头都教你占尽了,今天……你还要同我抢啊?”
    大概是符青年长又向来深沉的关系,每当萧琮与她相处,就觉得自己越发年轻起来,连这些日子养成的几分稳重都消失殆尽,仿佛又变回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再次遇到相见恨晚的同伴。
    萧琮就抱着手臂站在离符青十几步远的地方,看她仪态尽失地破口大骂:“你……你这个混帐……混帐东西!”话未说完,嘴里便又涌出血来,力气俱都散了。
    萧琮叹了口气,笑着摇头。
    冷寂云立在高台下,看着萧琮又迈出几步,恰恰走到了他与符青中间的位置,忽然目光一垂,高声喝道:“萧琮!”
    萧琮下意识停步回头,但见青色的身影晃了一晃,萧四肩上的铁背长弓已到他手上。
    冷寂云擎着弓,箭头瞄准符青。
    萧琮顿时呆愣在当地,众人哗然。
    凤江临站在几步开外,想要上前又怕惊吓对方,以致不慎松开弓弦,只好尽量压低声线:“冷寂云,如果你杀了她,萧琮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冷寂云不动如山,手中弓弦又拉开几分:“我知道。”
    凤江临终是急了,抢前一步叫道:“我不许你杀她!”
    萧琮眉头紧拧,目光极是复杂。那人算准了时机出手,便是要教她想拦拦不住,想救又救不得,只能站两人中间束手无策。
    她安抚似的慢声道:“寂云,把弓放下。”
    眼看冷寂云抿唇拉满弓弦,萧琮的脸色变得难看,一字字重复道:“放下弓。”
    冷寂云却握紧铁弓,绝然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萧琮向来善于改变他的决定,但是这一次,冷寂云已然下定决心。他可以为了对方打磨自己的棱角,然而骨子里的决断永不会改变。
    “冷寂云!”萧琮绝望地大喊,她的身体绷得比男人手中的弓弦还紧。
    所有目光聚拢在冷寂云身上,时间仿佛骤然停止。来自各门各派的江湖子弟齐齐凝视着铁弓上那点寒冷箭锋,虽然对符青心存愧疚,但他们知道这一箭由冷寂云射出是最好的结果,毕竟他和萧琮是一家人,由他出面比他们这些外人好得多。
    突然间,凤江临猛地冲上前跪在冷寂云面前,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别杀她,我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算我求你……”
    然而冷寂云的目光错也不错,和萧琮的在半空中交汇,好像一场无声的战役,谁先收回视线就一败涂地。他望着萧琮的双眼,一动不动,被弓弦勒得生疼的手指不知为何无法挪开半分。
    凤江临膝行着爬到他脚下,吃力地用左手抓住他的衣摆,还未说出话来,冷寂云心底积郁的烦闷情绪终于一涌而出,突然将凤江临踢开,怒吼道:“你这辈子只为一个女人活着,轻重缓急不过问,是非黑白也糊涂,你醒醒吧!”
    这句“你醒醒吧”也不知是在对凤江临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只听得符青远远地纵声喊道:“冷寂云,你还在等什么!放箭啊!”
    冷寂云一个激灵,仿佛从恍惚中惊醒,倏然松开手指,铁箭登时夹风而去,狠狠扎进符青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又回来了……
    如果用这章当十一礼物,你们会不会抽死我啊,抱头qvq
    最近几章应该都是要戴着头盔出来发的节奏,狗血走起!
    ☆、第75章 情义
    萧琮睁大着双眼,伸出的手掌仍然停在半空。
    这一箭本可以接到,但就在手指接触箭尾的那一刻,一股内力硬生生将铁箭推出三尺,好像一条滑溜的鱼尾,从她掌心里溜走。
    高台上涌起狂风,将萧琮的衣衫吹得紧紧贴在皮肤上,发带不断拂过脸前,她的世界变成白茫茫一片。
    萧琮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自负,以为得到绝世武功就可以操纵一切,可是冷寂云想杀死一个人,从来不会做不到。
    “符青——”凤江临保持着被冷寂云踢倒的姿势,惊叫出声。他越想爬起身越是无法做到,旁边几个人恐他冲上高台去,只好抓住凤江临的肩膀和手臂,却仍旧阻挡不住他挣扎的身体。
    凤江临拼命向前抓去,那情景如同苍茫海面上突兀地伸出一只手,骨节嶙峋,扭曲狰狞,可他的身体仍然被拖着向水底沉沦。
    空荡荡的右袖给狂风几次三番掀起,这一刻,他无比渴望自己仍拥有两只完好的手臂,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抓住眼前即将错失的一切。
    寒风呼啸着在整个落雁岗上盘旋,无数砂砾树枝被卷向空中,高大茂密的树冠狠狠歪向一边,枝叶噼啪碰撞几欲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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