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许英,我想亲自审问他。”司马凤突然说。
    阿四一直在自家少爷身后,听到现在才忍不住看了甘好一眼。
    他突然发现迟夜白也在看甘好。
    “甘先生。”迟夜白低声道,“可否请你行个方便,为我们和马大人搭个桥?”
    甘好眉毛一跳,手里一块蜜饯吃了大半,直接草草咽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马大人?”
    在启程前往青河城的晚上,迟夜白虽然是去鹰棚顶上“练功”,但实际上,他先到地下去查阅了鹰贝舍的资料。
    甘好的资料也在其中,但迟夜白没有看过。甘好的资料也非常简单,不过寥寥数页。但里头说到了这个用毒高手之所以在青河城定居的原因。
    他当年被仇家埋伏,以剧毒灌喂,幸得被一位过路赶考的书生救了下来。
    那书生姓马名浩洋,正是如今青河城的父母官。
    马浩洋救活甘好之后,甘好为了报恩,向马浩洋许诺,可以为他做三件事或杀三个人,无论什么人,无论善恶,无论身份年纪,无论男女妇孺。马浩洋至今为止只让他做了一件事,就是留在青河城。
    马浩洋在青河城做官已有十余年,娶妻生子,声望日盛。甘好虽然是用毒高人,但在医术上造诣也很高,曾救过马浩洋和家人好几次。
    如此算来,甘好与马浩洋相识近二十年,彼此都对对方有恩,也因此有着比旁人更厚的情谊。
    甘好虽然听闻鹰贝舍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报机构,却不知道连自己的底细都被人翻得那么清楚,一时间有些咬牙切齿。
    迟夜白冲他作揖:“甘先生,我再为你誊抄一份《毒物三千解》吧。”
    甘好眉毛又是一跳:“毒物三千解!你怎么有这书!这不是朝廷秘藏么!”
    “确实是朝廷秘藏。”迟夜白笑道,“但不代表我没看过。我既然看过了,给先生抄一份,不是什么难事。”
    甘好再不犹豫,拍案而起:“走!我带你们去找马大人!”
    鹰贝舍的探子接了迟夜白的指令,很快带着鹰走了。剩下三人便跟着甘好,往马浩洋府上走去。
    阿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凑上去低声问司马凤:“少爷,真有天生就喜欢杀人的家伙?”
    司马凤正竖着耳朵听前方迟夜白和甘好的谈话。外头人多,迟夜白不肯牵他,他只能装模作样地捏着阿四的手指。
    “有的。”司马凤简略地回答。
    “那都是什么样的人?”阿四求知心切。
    “很丑。”司马凤又简略地回答。
    “丑成个什么样子?”阿四孜孜不倦。
    司马凤顿了顿,终于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像野人一样。”
    ——
    *《污血》这个故事涉及的天生杀人犯理论,是我从龙勃罗梭的《犯罪人论》里提及的“天生犯罪人”化用而来。这个理论比较长,具体的内容我放在有话说里了,有兴趣可以瞅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禁毒日的活动呢。太晒了我的妈呀,深了两个色号啊至少。不过发现了一个好帅好帅的警察小哥……
    ——
    龙勃罗梭是《犯罪人论》的作者,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名的的理论,就是“天生犯罪人”。
    他认为,天生犯罪人带有与非犯罪人区分的因素,天生犯罪人具有遗传性,而且是一种人类的返祖现象。天生犯罪人包括:
    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头盖骨、不对称的面部、大颧骨、大的下颚、有残障的眼睛、歪斜的鼻子、肿胀突出的嘴唇、不正常的齿系、异样的骨盆、有缺陷的胸腔等十八种特征。
    可以看到,这个理论的基础不是犯罪心理,而是生理解剖。龙勃罗梭在大量解剖的过程中,在恶性罪犯的头盖骨上发现了迥异于常人的凹陷,于是开始探讨犯罪的生理和遗传原因。
    这个理论从提出来开始就受到很多的批评,因为它是不够严谨的,而且很容易在无切实依据的情况下把一部分人划归到“罪犯”层面。龙勃罗梭后来修正了自己的理论,加入并讨论了地理、环境、教育这些影响因素,并且自己也承认这样粗暴简单地进行划分是很不妥当的。
    《污血》这个故事里引用了犯罪人论,但不代表我认可这个理论。相对来说,我反倒更认同他后期的修正:地理环境和教育,家庭的指导和个人心理因素,这些可能比“遗传”因素更重要。
    不过对一个拥有如上长相的孩子来说,他在生活中遭受到的恶意,可能远远多于善意。恶意会衍生恶意,对很多人来说,恶意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社会教育。
    第45章 污血(9)
    在甘好的引见下,马浩洋见了司马凤和迟夜白两人。
    他认识司马良人,自然也知道司马家和鹰贝舍的名声,加之又有甘好在侧,犹豫再三后,点头答应了。
    青河城的死牢里空空荡荡,只有许英一人。许英蜷在小床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小窗外头飘着雨,雨水溅进来,打湿了半张床的稻草。
    衙差晃动木门上的铁链,砰砰作响。“许英!起来!”
    连续喊了几次许英才有动静。他似乎睡得极沉,在稻草上扭动片刻,才慢慢坐起身。
    司马凤和迟夜白跟在衙差身后,一个看着,一个听着。
    慢慢走过来的青年有着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他的五官全挤在脸上,但分布又如此的不协调,像是被人狠狠揉捏过之后又重新按在脸上似的。而重新安放的那个人根本不懂得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如何才叫合适,因而许英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鼻骨塌陷而鼻头很大,两个鼻孔大张着,因为受凉而从里面淌出清鼻涕来。他颧骨很高,额头却很窄,眼下有很重的眼袋,且由于脸上有了皱纹,整个人看上毫无精神。嘴唇肥厚突出,似乎是因为脸下部分的骨头也朝外突出的原因,他的嘴巴合不上,牙齿外翘,讲话含糊不清。
    等他走近了,迟夜白才发现他的眼睛也不好。比较小的左眼似乎受过伤,眼球无法正常转动,只有右眼珠子灵活异常,上下打量着牢房外头的三个人。
    衙差把许英押到询问室里,把他拷在凳上。许英手脚都血迹斑斑,一身囚服破破烂烂,被鞭打的伤痕还未痊愈,又因为连日阴雨,竟似是溃烂了,散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迟夜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捂鼻子。
    他低声跟司马凤说了许英的情况。司马凤点点头,摸索着在许英面前站定,把一根长鞭子抽出来。
    许英看到那刑具,吓了一跳,哑着声音哀求道:“别打、别打!”
    “回答问题我就不打你。”司马凤温和说道。
    但许英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一个劲地反复念叨着“别打”二字。
    和许英的沟通并不顺利。好不容易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他又对司马凤双目蒙着的布条产生了强烈兴趣。司马凤很是无奈,连那衙差也不禁在一旁开口:“他一直都是这样,问什么都好像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长成这幅样子,应该脑袋也不灵光吧?”
    “并不是。”迟夜白突然冷笑一声,从司马凤手里抢过鞭子,甩击在许英的肩上。
    鞭子擦过皮肤,皮肤破裂,渗出血迹。许英的眼神突然一变,摇头晃脑的动作立刻停了。
    “你为什么要向左边侧脑袋?你在躲避什么……还是保护什么?”迟夜白低声问,“你的左肩上有什么东西?”
    衙差:“什么?”
    许英的囚服已经很破,他的左肩裸露在外,上面除了伤痕,什么都没有。
    许英的叨叨声停了。他咬着下唇,带着戒备和恨意,盯紧迟夜白。
    “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左肩怎么了?”迟夜白又走近一步,但立刻被司马凤拉住了,“你看不到,我为你讯问。”
    “不说的话,我来问问。”司马凤接口说道,“不过……你允许我跟它说话吗?”
    衙差:“什么?!”
    在他发出惊呼的时候,许英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话。
    ——“不能!”
    司马凤点点头,放低了声音:“它是什么?你在保护它?”
    许英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紧张,双拳紧紧握着,浑身都绷紧了。
    方才在司马凤以鞭子威胁他的时候,为了让这种威胁更具有压迫力,司马凤不断地把鞭子甩在地面上和许英所坐的椅子上。许英并不怕鞭子,只是哆嗦着哀求“别打我”。但司马凤每每把鞭子抬高,他都会下意识地稍稍偏头。
    迟夜白起初以为他是不由自主地躲避鞭子,但随即发现无论司马凤的鞭子甩向什么方向,许英的脑袋都会向左边偏。他扭动脖子,侧低脸庞,不像是躲避,反倒像在保护着自己的左肩。
    迟夜白只是随口一问,但司马凤却立刻猜到了许英的怪异举动是因为什么。
    “它是你的朋友吗?”他压低嗓音,平缓地问,“还是你的神?”
    马浩洋只给了司马凤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和迟夜白走出那昏暗的牢房之后,听到迟夜白在身边轻叹了一口气。
    “可怕吗?”他问。
    “还行。”迟夜白回答,“牢房里有点冷。”
    “我也这样觉得。”司马凤问他,“这儿有其他人么?”
    “阿四在对面等着,没别人了。”迟夜白说。
    司马凤点点头,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那我给你暖暖——别动,不要怕嘛,没别人。”
    迟夜白:“……我没有怕。欠揍是么你?”
    “我瞎了,你舍不得打。”司马凤笑道。
    迟夜白费了些力气挣开手,阿四也恰好跑了过来。忠心耿耿的司马四对方才两位少爷拉拉扯扯的一幕只当没看见,发觉两人脸色凝重,不由紧张起来:“没问出有用的事情?”
    “问出了很多。”迟夜白说,“都是你少爷问出来的。”
    阿四:“所以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么?他真的以杀人为乐?不是说他脑袋不行,是个傻子吗?”
    “他可不是傻子。”迟夜白拧紧了眉头,“他说杀人不是他的乐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栖息在许英肩膀上的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东西,许英把它叫做二弟。
    许英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但在很久之前,陈氏还生过一个虚弱的小男孩。许英已经不记得那孩子叫什么,只喊他二弟。
    那个孩子才是许英第一个杀的人。
    二弟死于一块石头,那时候他三岁,许英九岁。
    许英木讷,二弟却十分聪慧。许英父母都相貌端正,偏偏他长得丑,在村里常常受人欺负,就连爹也在酒后因为他而狠狠揍过娘很多次。二弟和爹娘都很像,浓眉大眼,和许英毫无相似之处。
    二弟很黏他,爹娘于是便常常跟他说“不要把二弟带坏了”。
    许英那时候已经熟悉用石块打砸猫狗的方法,他还能剥下它们的皮,把光溜溜的一条肉身挂在树枝上。二弟很害怕,每次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敢在一旁远远看着,从不靠近。
    许英决定教二弟给猫狗剥皮。二弟被他抓住,嚎啕大哭,许英怕他的哭声把人引来,手里那块还沾着狗血的石块就拍向了二弟的脑袋。
    他砸了七八下,二弟的指甲裂了,把他的左眼抓破,此后几十年都好不了。而此后的二十多年,小小的二弟便一直坐在许英的左肩上,跟他说话。
    许英第一次明白,杀人和杀猫狗是很不一样的。他对这一切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但苦于年纪太小,没有力气。
    二弟的尸体他扔进了山崖下,回家说二弟不见了,整条村人找了几日,终于发现了被野兽啃去半边的小孩子。
    许英不允许二弟跟别人说话,司马凤便顺着他的意思,一点点地从他嘴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虽然有二十七桩锤子杀人的悬案未破,但许英自己却说他至少杀了三十个人,还有多的,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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