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年岁太苦,天灾人祸不断,山中百姓也十分不好过,许多人开始信奉乌厄教,把希望寄托于来世。
    乌厄教“洗脱”的方式十分怪异:它会组织教民自戕,并且自戕仪式由教中长老来教导执行。
    田苦阅读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不妥:这分明是一个邪狞的教派。
    但田苦很快发现,具体的自戕仪式更为残忍——教民互相放血、削肉、割头,在他人的帮助下,完成“洗脱”这个过程。
    卷宗中附有骨头寨的简单图像,它共有五层。除却第五层是长老们所在的地方,从第四层开始,全是血腥的屠宰场。骨头寨的第四层有一个斩首台,教民们将念诵完经文、奉献了所有财物的同伴按在斩首台上,缓慢切割喉管放血。斩首台设计精巧,血液会顺着斩首台下方的一根粗大绳索蜿蜒流下,从第四层直达第一层。第一层的石制地板上刻有无数纹路,新鲜的血液在绳索末端的碗中积蓄,等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蔓延过碗沿淌出来,顺着纹路往四面八方流动。因“碗”比地面略高,血液的流动不受阻滞。
    放血结束之后,因为不挣扎而显得较为完整的尸体会受到优待:他们将尸体的头颅割下,放在第四层之中,观赏着之后每一次的“洗脱”仪式:对于教民来说,这是一种远远高于死亡的荣耀。
    割去头颅的尸体则放置在三层的房间之中,这些完整的尸体还有另一个死后才能享受的福祉:他们可以和家人仍旧住在一块,以便轮回之后,仍是家人。
    而不够完整的尸体,或是不够漂亮、不符合长老喜好的尸体,则被剥去皮肉,只剩骨头。皮肉被扔在天生谷里头喂养猛兽,骨头则丢在第二层。
    每一个进入骨头寨,准备迎接“洗脱”仪式的教民,都是经由绳索爬上四层。他们会看到精致的地板、被精心铺陈的骨头、死后仍在一起的干尸,以及殷切注视着一切的头颅。
    田苦无法理解:看到这些东西,竟然还能安然地再上斩首台?
    可乌厄教的教民显然并不是他能理解的。
    这个残忍的、以折磨人为主的“洗脱”仪式自有其意义:人应当以折磨当世肉身的方式来洗净灾厄,以便干干净净地再入轮回。
    书册中详细地分析了骨头寨的构造,并且说明了骨头寨建在天生谷当中,最初设计这个寨子的人是多么灵巧、聪颖和大胆——记载这一切的人出奇热切和崇敬,田苦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
    搜集和记录骨头寨的人,正是文玄舟。
    他不仅详细地记载了骨头寨,并且将这份记载带回了神鹰营之中。
    文玄舟很深情地,提起了他早已死去的姐姐。
    田苦此时才知道,文玄舟的姐姐竟然也是一个和自己、和迟夜白一样的神忆人。只是当日那个小姑娘已经被折磨致死,文玄舟提起她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吾姊之死,启益良多,玄舟心内感激,无可传达,憾意迭迭也”。
    他说的“启益良多”,指的便是“水满则溢”。
    神鹰营的人根据他带回去的资料,果真设计出了一个专门针对神忆人的陷阱。
    司马凤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鹰贝舍里头的神鹰策和神鹰营资料是不完整的,小白没有把骨头寨的所有事情都看完。”
    “若是看完了,他绝不会贸然去触碰那扇门。”
    沈光明万分好奇:“那陷阱是怎样的?”
    “简单来说,就是让神忆人置身于一个四周满是混乱信息的地方,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大量地吸收这些信息。”田苦言简意赅,“以达到水满则溢的效果。”
    “这陷阱岂不很难建成?”沈光明又问,“弄陷阱的时候,还得在墙上写字呀?一般都写的什么?”
    “写字是很容易的,贴几百几千张纸就可以了,骨头寨内部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关键是这些信息说了什么。”田苦严肃道,“在日常的、容易读懂也容易理解的信息里,会大量填充杂乱无章的艰深内容。”
    第78章 骨头寨(9)
    沈光明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你看一页纸,纸上有一百个字,其中你认得的有十个,其余九十个全是看不懂的,你会如何?”田苦问。
    沈光明心说这有什么,我每次看书都是如此,随即点点头:“那就光看那十个。”
    田苦:“余下的九十个呢?”
    沈光明想说忘记它们,但转头看了眼唐鸥,装出一副好学的神情:“记下来,跟别人请教。”
    唐鸥瞥他一眼:“看不懂便让自己忘记,毕竟是九十个字,不是九个。”
    田苦点头:“对,平常人都是如此。但我和迟夜白肯定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尤其在我们学会如何储存多余的信息之后,更加不会。”
    如果真的发生了田苦所说的那种事情,那余下的九十个生僻字,他和迟夜白都是没有办法忘记的。他们会立刻将这些尚不明白的字形嵌刻于心,并牢牢记住,亟待以后寻觅正确意义。
    这只是九十个,若是九百个,九千个,九万个……田苦皱着眉头:“这便是水满则溢。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艰涩的信息大量地铺陈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形成了记忆的习惯,但即便是最好记忆的人,也有他的极限。当触碰到极限,便是这个人崩溃之时。”
    骨头寨里的信息又与田苦所说的例子不同。如果仅是单个字词,尚有记忆可能,但迟夜白遇到的是无头无尾、没有停顿处的各种句子,有些他看过,有些他没有,而当他下意识地在这些句子中筛选出自己知道的部分,便已经陷入了这个陷阱最可怕的地方。
    田苦和司马凤等人无法得知这一切,他们只能等待着第二日卯时到来。田苦顺口将骨头寨与文玄舟有关的事情说了出来,司马凤脸上笼罩了愁苦之色:“记忆的方法……连这记忆的方法,也是文玄舟教他的。”
    听到文玄舟的名字,宋悲言有些难受,默默地转过身去。
    他甫一动作,司马凤的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宋悲言一步还未走出,忽觉身后呼呼两声风声,竟同时被田苦和司马凤抓住了肩膀。
    宋悲言:“???”
    司马凤:“我忘记了。”
    田苦:“我也忘记了。”
    宋悲言:“什么?!”
    司马凤把宋悲言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神鹰策吗?”
    宋悲言点点头:“我知道啊,你们刚刚说起过的。”
    司马凤:“没有别的感觉?”
    宋悲言:“什么感觉?”
    司马凤松开了他的手,转而问田苦:“怎么回事?”
    田苦思索片刻,竖起两根手指:“两种可能。一是他只能被‘唤醒’一次,之后相同的字词就失去了效果。二是,他已经被‘唤醒’了,所以无法再次用神鹰策三字来让他陷入恍惚。”
    宋悲言听得云里雾里,沈光明等人也满头雾水。只有司马凤觉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绝望来。他狠狠抓住宋悲言的衣领冲他大吼:“混帐!”
    宋悲言缩着肩膀,一动都不敢动。他觉得自己无辜,又觉得自己不无辜,面对司马凤的怒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下来,没有反驳一句。他的温顺和无抵抗让司马凤渐渐冷静。他松了手,拍拍被自己揪得皱起的衣领:“小宋,对不住。”
    沈光明和唐鸥听不懂,觉得这说不定是司马凤那几个人的私事,不好再听,两人又回到了骨头寨周围拔树。
    “真的没有别的入口了吗?”沈光明看着骨头寨,“这样的寨子,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能进去吧?”
    “不晓得。”唐鸥似是没什么兴趣,折断一截树枝扔下石梁。
    “唐鸥,你说这样的寨子搭起来,会不会冬暖夏凉?”沈光明摸着骨头寨冰凉的墙壁,换了个话题,“我们回去之后在山上也搭一个骨头帐篷行不行?”
    “没有那么多骨头。”唐鸥小声说,“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就这个念头了。骨头帐篷搭起来,不下雨的晚上我俩可以把它搬到外头去,在你师父住过的那个院子外面,看星星啊吃梨子啊,都很好。山顶可安静了,也没人打扰我们。”沈光明说。
    唐鸥顿时有些心动,但骨头难找,也难以黏连,他还在犹豫。
    “你今年还没给过我像样的礼物。”沈光明小声道,“我生辰都过了!”
    实际上沈光明和唐鸥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唐鸥觉得再想一个十分麻烦,便跟沈光明商量好了,他的生辰就是沈光明的生辰,可以一起过,也省得许多麻烦。今年生辰沈光明给他烤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兔子,他却因为在外帮林少意办事,没有及时回来,也没能把给沈光明的礼物备上。虽然最后那只兔子全都落入了沈光明肚里,但在沈光明看来,毕竟也算是给唐鸥准备了礼物的。
    唐鸥仍在思考:“这不太容易……”
    “夫人啊。”沈光明拉拉他衣袖,“为夫今年就这么一个愿望,你都做不到么?”
    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扯着唐鸥衣袖,火光映亮他脸上做作的遗憾表情。唐鸥被这声“夫人”喊得有些羞涩,脸上悄悄红了一点儿。他飞快抬眼看看那边的人,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俩的悄悄话,便低下头应了,顺势在他额角一吻:“好罢,回去就给你做。”
    沈光明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还想再说什么,脚下突然一颤,手中的火把呼的一声,熄灭了。
    尚未反应过来,唐鸥已一把将他揽在怀中,跃了出去。
    狂风呼呼作响,从谷底直卷上来,风中还挟带着粉尘般的水珠,纷纷击打在他们身上。
    在狂风扬起的瞬间,几位高手都已同时跃离石梁。唐鸥揽着沈光明,司马凤将宋悲言拦腰抱着,田苦武功不济,清元子护着他,六个人齐齐扑向山壁。
    “抓住树藤!”清元子大吼。
    司马凤和唐鸥原本想跑上石阶,但听清元子这样说,便立刻抓紧了身边的树藤。宋悲言和沈光明也拽紧了一根,死死抱在怀中。
    风势越来越大,未几谷中竟仿佛生出一场暴风雨,风声雨声接踵而至,砸得人耳中一时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在狂暴的旋风之中,只有骨头寨那地方因为身处旋风眼,尚算平静,风势不大,但雨水哗哗直淌。而六人停留的树藤上方,是一片极其浓密厚重的树荫,倒为他们遮挡了不少风雨。
    清元子在这山中生活一月有余,此时不免有些得意:“听我的,不会错。这天生谷古怪得很,每天夜里都要刮这么一阵狂风,又是风又是雨的,谷里除了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之外,没有一处是干的。”
    唐鸥却在想,原来石阶上的青苔是这样来的,原来骨头寨周围之所以长了那么多树,又长得那么繁茂,原来是因为这夜夜的雨水浇灌。方才他若是和沈光明跑上石阶,难保不会被这风吹下来,或是因为石阶太滑而摔倒。
    “这不是什么怪风!”田苦大声说,“这定是因为天生谷太深,日夜的温度不同,加之地形仿似漏斗,随着夜间热气与冷气交替,最容易产生风雨,这雨水是谷里头的湖水啊,是从下面被卷上来又落……”
    耳中尽是呼啸风声,司马凤踹了田苦一脚让他闭嘴,扯着嗓子大喊:“还要多久才停!”
    “一般都得半个时辰!”清元子也扯着嗓子回答,“再忍忍!”
    骨头寨外头风声呼呼,里头却十分闷热。但由于骨头间疏不一,雨水浇在寨子上,最终也淌进里头,一时间寨子中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
    无论水从那一层灌入,都会流到第一层。天长日久,不管第一层地面淤积着多少人血,也被一一冲刷干净了。而只有绳索垂落的那处,也就是存着空洞的地方,因为顶部被密密遮盖着,没有受到雨水冲洗,仍旧保留着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迟夜白无处避雨,也不想走近墙壁,只能站在空洞边上。雨水细细一根,落在他的肩膀,把他半个身子打湿,另外一半倒还是干的。
    在黑暗之中,阴冷的程度仿佛加剧了。迟夜白运起化春诀取暖兼烘干衣服,默默等待这场雨过去。他手里的那支蜡烛已经被打湿了,现在唯一的照明源只剩下那桌上的另一根残烛。
    可他暂时不想点燃它,不想看到周围墙壁上篆刻的字。
    方才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已经令他心神大乱。
    因为运起了化春诀,他对外界的动静更为敏感。在雨水越来越盛的时候,迟夜白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机括开启之声,随即有人跳了下来。
    他心中一喜,差点就要喊出“司马”,但在瞬间立刻改了主意。
    来人绝对不是司马凤,也绝对不是唐鸥他们。
    那人落地之后就敛了声息,迟夜白竟听不到他任何呼吸与脚步声——这人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之中。
    不是来救自己的,他是敌人。迟夜白立刻做出判断。他的剑一直没有收入鞘中,仍握在他手里。
    那人落下的地方恰好就在台子附近,迟夜白浑身戒备起来。
    安静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密密罩着他。
    下一刻,前方突然跃起一团火光。
    迟夜白大吃一惊,立刻后跃,远离那团颤抖的光明。
    是桌上最后一支残烛发出的亮光。有人举着它,捻亮了它。
    点亮这蜡烛的人用手笼着火光,似是怕被风雨惊扰。不断跳动的光芒映亮他的脸。那是一位与迟夜白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人。
    迟夜白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迟当家,总算能好好打个招呼了。”文玄舟温和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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