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这个叫长汀人的举动,暂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我略为安心。只是这情状已是骑虎难下,纪琛半开玩笑的话语犹在耳侧,我若矢口否认这些人也未必会信,不如将就着先装上一装那纪糖作为缓兵之计,之后等他们放松警惕再图谋策不迟。
    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只好偶!
    我默默将脸擦净,心中已思量得差不多,学着纪琛平时慢悠悠的口气说道:“你来得倒是巧。”
    此言一出,那个叫长汀的七尺男儿竟是红了眼眶:“幸而宗和与殿下有个一面之缘,要是殿下有个闪失,可叫长汀如何是好?!”
    咦!!这口吻不大对啊,怎么像个盼回自家丈夫的深闺怨妇呢!这个长汀到底与纪糖是什么关系!
    文弱书生宗和命人处置完那群匪徒,并手向我行了一个大礼,遂笑了笑道:“公子莫伤心了,殿下这不是安然无恙吗?也亏得当日在国师府蒙得殿下召见过一面,留有印象。说起来,此番殿下受难国师大人也着为上心,派人……”
    提及国师,长汀似乎尤为忌惮与厌恶:“不要提萧四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
    这萧四之名我是第二回听到了,原来他就是街头巷尾人人奉若神明的当朝国师吗?一搁国师叫萧四,这也太……随便了吧。我看长汀态度激烈,不提萧四,那提提另外一个让我咬牙切齿的人:“纪琛呢?”
    所有人一怔:“纪琛是谁?”
    我:“……???!”
    ☆、第四章
    在岚县县令赶到后,我方得知及时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长汀公子来头着实不小。当朝镇国公的嫡孙,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以及……大晋皇太女“我”的未婚夫……之一。
    纪糖年方十七,这般年纪搁在寻常人家已是大龄晚婚,但人家贵为皇储,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在择偶上多番慎重挑选也在情理之中。从与纪琛相处中的种种言谈约莫可以看出,因爱屋及乌的缘故,皇帝对纪糖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女十分疼爱,皇后因病薨逝后这种宠爱登峰造极,甚至力排众议立下了本朝第一位皇太女。
    内有亲爹无限溺爱,外有手握重权的娘舅们鼎力相助,纪糖在皇太女大晋二把手的椅子上稳当当地做了十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男人有……男人!
    所以我想不通啊,她究竟为何会失踪?更离奇的是我竟然重生的这具人偶竟然与她一模一样
    此刻我最不解的是,如果说连兵部尚书之子长汀都不知纪琛这二字大名,那我恐怕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皇叔”当成个傻逼给骗了……
    冒充皇室招摇撞骗是大不敬的死罪,我白唐只不过是大山深处一只不为人知的小小人偶,何德何能让他舍生忘死至此啊!
    命岚县县令牵走黑店中的“绿林好汉”后,长汀回转而来:“殿下,既然您已安然无恙回京,就赶快随我回宫吧。陛下惦记您惦记得寒风入体,好几日未能上朝理政了。”
    留意到他口中称呼的亲昵,想是他在纪糖一干未婚夫候选人中应是个与众不同,与她关系匪浅的。纪琛冒名顶替将我糊弄到了京城,可我这个“皇太女”也是个李鬼非正主啊!当务之急,还是先抓紧他这根救命稻草才是,我欣然点头,微微一笑:“听你的便是。”
    长汀眼圈又是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断了线地往下掉:“呜呜呜,殿、殿下,你从来没对我笑过。长汀,长汀我死而无悔矣。”
    夭寿嘞,这个纪糖从前难道是个面瘫不成?!
    回京路上平平安安,无风无雨,也没撞见横刀拦路的纪琛大爷,于是彻底坐实了他江湖大骗的身份。巍峨帝都已在眼前,我突然有点怀念起前后一条街的小小西山县,也怀念起总拖我后腿但好歹相依为命的阿四,更想要回去将本宁寺的老和尚暴揍一顿。
    去你妹妹个腿的上上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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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京之后,为免生意外,长汀驱车送我直入皇城内宫。纵然他身份不低,但无皇帝谕令传召,他也只能止步深宫大内的外墙下。
    “殿下消瘦了,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再去潜龙邸探望。”长汀依依不舍,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殿下历险而归,圣上自然会好生封赏抚慰于您,您可要千万慎重。”
    皇帝老子赏东西还需要谨慎,难不成纪糖这个皇帝爹尤为小气??为了不露馅,我揣着一肚子疑问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长汀顿时面露失望,磨磨蹭蹭走了两步蓦然一回首,委屈道:“殿下您为什么不对我笑了?长汀惹您生气了吗?!”
    “……”
    哎哟我去!不是你说纪糖是个面瘫的吗!
    还没见着皇帝,我已经有点儿心累。原以为此生我只会和于县令那个狗贪官斗智斗勇,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踏入这帝都皇宫,与皇帝谈心打屁。都说皇帝乃真龙天子,紫微星转世,也不知与这世间诸相有何不同。我整饬好衣裳,做足了心理准备方踏入养心殿中,垂幔重重,偌宽的龙榻上隐约歪了个人。
    我徐徐拜倒:“儿臣拜见父皇……”
    “我的儿啊!!!!”
    一声干嚎从我斜后方汹涌地迸发而出,吓得我三魂六婆具散。咚咚咚,一连串震天撼地的脚步声狂浪地随着干嚎奔近。蓦然回首,只见一团明黄色以泰山压顶之势迅猛朝我奔来。
    我的乖乖!这是南瓜成精了吗?!
    等一下,他喊我儿,即是纪糖的皇帝爹了,那龙椅上的又是谁?!
    我似有所觉回过头去,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吃着手儿痴痴朝着我笑:“阿姐……”
    身后皇帝泪目:“阿糖……”
    仿佛有道响雷直直劈在我天灵盖上,微微晕眩。一家三口,爹是个“南瓜精”,儿子是个傻子,本该最正常的闺女却是个人偶……
    大晋真不是要完??
    待将痴傻的小儿子送走,皇帝腆着圆圆的肚子携我毫不避讳地在龙椅上一同坐下,抚着我手百般心疼:“儿哪,你受苦了!瞧瞧你瘦成了啥样?”
    看看他糖葫芦般的身材,再看看自己,语声艰涩:“是啊……儿臣是瘦了……”
    这一说不得了,皇帝立马急得大手一挥,流水一样地赏了一堆珍稀良药。我想起入宫前长汀的嘱咐,一些药材而已不须谨慎吧……何况以我现在的体质,哪怕当场表演个生吞蜈蚣,活吃蛇蝎,想来也不会被毒死的,顶多被恶心死而已……
    故而我没有推脱,怡然接受。
    皇帝又再度打量我,揪紧眉头:“这不行啊……”他琢磨着,“前两题我听国师传道,这阴阳平衡方是养生之道,爹再给你挑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补一补呗?”
    “……”这国师特么的是个妖道吧!原来该谨慎的在这儿啊,无怪长汀那般别扭又委屈。这纪糖乃是皇储之身,同其他皇族贵胄蓄养姬妾一样,潜龙邸里有几个男人也属正常。只是先不提我是个李代桃僵的,以我现在的身体也是无福消受美人恩。
    “这个,父皇……儿臣此番回来多有不易,委实疲乏,此事容后再说吧。”
    皇帝鼓着胖嘟嘟的腮帮子,唏嘘不已:“我的儿啊,这好好的南巡怎会遇此大难?!究竟是谁谋害于你!”
    南巡?这么说纪糖本尊是前不久才消失的。而我却是四年前在西山县醒来的,莫非我这具身体与纪糖只不过是巧合,撞脸而已。
    我思量着尚未作答,就见他抹抹湿润的眼角,颇为欣慰:“想来那人也被你碎尸万段了吧。我家阿糖便是如此能干,唉,要是聪儿有你一半伶俐父皇我也就省心了。”
    “……”
    纪聪是吗,看着龙椅扶手上疑似口水的印记,扶了扶额,给傻儿子取这么个名字真的不是嘲讽他吗?
    怪道有个同胞弟弟,皇帝还坚持立纪糖为皇储,这没得选啊。总不能将大晋的江山交到一个抱着胳膊要奶吃的傻太子手上吧!
    皇帝翻来覆去与我说了许多,无非是思我心切,挂念不已。虽然看着他年画娃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蛋,总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但私心里我还是有点儿小感动的。毕竟都说天家无父子,皇室无亲情,纪糖有这么一个爹实属难能可贵。我不忍负他一片舐犊之情,说多了又怕错,只能随他而去,偶尔应和上两声。
    这么一唠嗑就唠到了饭点,为了替我接风洗尘,桌上自然极尽丰盛。奈何昨夜三碗饭塞得我现在仍是胃胀不已,兴致缺缺地提不起筷子。
    “可是这些不合阿糖的胃口?”皇帝小心翼翼地问,“我让他们重做了去!”
    再换一桌,我也是没胃口啊,连忙劝阻,只道是路上奔波坏了胃口,皇帝方才作罢。
    此事才了,又有宫人通报:“陛下,六王爷在光武门外请旨入宫看望太后娘娘。”
    皇帝面饼一样的脸蛋儿一皱:“这个点来看望母后,罢了罢了,让他去吧。”
    我看皇帝面色不愉:“六王他……”
    “你这个六叔你也知道!是个目中无人的怪癖性子!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见上一回一句话都嫌多!一想到他对你那样儿父皇就生气!”皇帝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吐了一顿槽,最后道,“你自己以前说得没错,国师也说他性格古怪,城府颇深,不说提防他,糖儿也小心离他远些。”
    “哦……”
    原来是个不讨皇帝喜欢,也不讨纪糖喜欢的主,我默默记下,转而担忧起这纪糖并非枉死而仅仅是消失,他日回来后我这个李鬼岂不就要大白于天下??
    忧愁着陪皇帝用完午膳方与之辞别,皇帝身边的近侍送我到了殿外,至两下无人之处一直低着头的太监突然说了句:“殿下口味变了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顿住了脚步,那太监自顾自地又说了句:“怎么今儿上了一桌都是您原来不爱吃的呢?”
    我愣了愣想再问,那近侍笑道:“奴才就送您到这了,殿下您好走。”说完弓着腰原路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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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与潜龙邸分立在理政殿后左两侧,光是走要走上小半个时辰。顾虑近日空气潮湿,我还是拒绝了轿辇,一人怀着对未来命途的忧虑默默地穿廊过庭,直到把自己走迷了路。
    说迷路也不尽然,身为皇储身边少不了一票随扈,只不过我不发话他们不敢吱声。就这么任由我“迷失”到了个古木森森,香雾缭绕,宝相庄严之地。
    我以为是个宫中皇寺,一抬头却见得慈安宫三字,原是太后住所。老人家信佛在情理之中,但把自己的寝宫搞成了个寺庙就不太妥当了吧。何况这寺庙也不大像寺庙,我上下左右看了看,倒更似是个道观些。
    正犹豫着既已路过要不要进去给太后请个安,顺路看看那古怪六王叔时,未合起的宫门缝里突然飘出絮絮话语来:“未能想到今日有缘得见六王一面,王爷近日似乎常在外界走动了?”
    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在耳畔一拂即去,与这灵气充盈之地倒煞是相配。
    回应他的却是相当生硬:“与你何干?”
    我浑身一个激灵,像是当头浇了桶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尚未想到是走是躲时,宫门已咿呀开向两边,我与对话两人迎面撞了正着。裹着银毛长裘的青年捧着手炉目光阴冷地看向了我,那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第五章
    纪琛?六王?!
    脑中仿佛笼罩着一片茫茫大雾,五迷三道,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跟着的内侍一瞅这架势,连忙凑到我耳侧小声道:“殿下,六王今儿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经他一提点,我想起皇帝说过,纪糖这个皇太女从前似乎与她这六王叔就不大对付。纪琛的表现也相当符合皇帝的描述,阴阴冷冷地撇了我一眼,浑似没我这人一般径自拂袖而去,好不孤傲!
    在岚县时长汀等人明明没有听说过纪琛这人的名讳,为何此刻他又以六王的身份公然出现在皇宫大内。最可气的是,这人白吃白住将账落到我头上也罢,跑路居然也不带我一个,害得我险些沦落风尘!我虽然是块木头,但那也是块冰清玉洁的木头!
    “六王的脾气还是那么不好,想是殿下也习惯了。”
    这纪糖究竟和她亲叔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闹得宫里人尽皆知?!再者,循声看去,方才与纪琛对话之人此刻已站在我身侧。若说纪琛是高岭之花,生人止步,遥不可攀;那此人便如沉渊美玉,静水流深处自有一番风姿独韵。
    正待我猜度其身份,他微微一笑,煞是高兴道:“殿下消失时久,微臣在钦天监中祷祝几次都无下落,万幸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无恙而归,真乃我大晋之福。”
    钦天监中能起坛祷祝的伎术官……那便是大晋内外颇负盛名的国师萧四了?我背后顿时蹿过一阵凉意,这个萧四我久闻大名,传说他体内有一半的狐妖血统,行走阴阳之间,极通神鬼之力。
    止不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不留神方才孤身独去的纪琛竟然折返而来,一言不发朝我走来,愈走愈近……
    我没回过神来:“做,做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王八。”
    “……”我大怒,“你才是王……”
    纪琛弯腰从我脚尖托起只巴掌大小的乌龟,这时才撇了我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
    “殿下的脸色怎么突然不好了?”萧四与纪糖的关系倒似不错,颇为关切地探视着我脸庞,“莫非还是为六王着恼?”
    不说还好,一说想起他的身份。狐妖传说不可尽信,但单凭他一个小小的伎术官能自有行走在皇宫之内,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不是每一个修行之人都和本宁寺的老和尚一样不爱管闲事的,我很害怕,害怕他一眼看穿我是个披着人皮的木头偶,然后一剑把我挑进炼丹炉里当柴烧。靠得越近,我背后冷汗冒得越快,为避免他看出异样,索性顺着他话,淡淡道:“恼什么恼,如你所说,每次都这样,本宫也习惯了。”
    “殿下能如此宽心便好。”
    宽什么心啊,我的一颗木头都快被你吓得碎成面米分,风一吹就缠缠绵绵到天涯了好么!许是我心中有鬼,越看越觉得萧四含笑的狐狸眼里别有深意。
    幸而太后那边及时遣了个救星来,将萧四请过去占卦问事,我侥幸得以逃脱。未免再节外生枝,我脚底抹油立即告辞,溜出去老远我仍觉得背后若有若无地粘着他那束独特目光。
    回了潜龙邸,屁股没挨着椅子先痛饮了一壶凉茶才稍稍淡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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