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水桥只容两人而过,乔梓照例停了手中的活,退到栏杆旁,等贵人先过了再行擦拭。
    只是那人却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看着她:“你是……”
    乔梓抬起头来一看,正是那天在季华阁里见到的那个容昱墨容大人,只见他身披一件皮裘大衣,在凛凛寒风中更显芝兰玉树。
    乔梓面无表情地道:“容大人好,奴才正在做事不便行礼,还请容大人恕罪。”
    容昱墨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怪不得我在四通殿找了一圈都没瞧见你,陛下也不说你去了哪里。”
    乔梓挤出了一丝笑容:“容大人找我有何事?”
    “那日听你说了引水通渠一事,我略有所思,想要找你聊聊,说不定能独辟蹊径,找到治水的妙方。”容昱墨兴致勃勃地道。
    乔梓苦笑了一声:“容大人说笑了,你看我这幅模样还能有什么神机妙算?我还得干活呢,晚了只怕连午膳都要没得吃,还请容大人借过。”
    容昱墨盯着她的侧脸有些纳闷:“这可奇怪了,那日陛下明明还很回护你,怎么一眨眼你就被罚到这里来了?不如这样吧,改天我替你向陛下求个情,换个轻松点的活……”
    他的声音顿住了,眼神有些古怪了起来。
    乔梓打起了精神:“多谢容大人,不过容大人最近还是别再陛下面前提起我了,省得陛下又龙颜大怒让我吃点苦头。”
    “你,抬起头来。”容昱墨的声音有些颤抖。
    乔梓不明所以,迎视着他的目光。
    “长得有点像……不……六分……有六分像……”容昱墨喃喃地道,抬手就去捋她鬓边的发丝。
    乔梓心里发慌,一个侧身躲过了:“容大人别取笑我了,我一个小太监能像谁啊?”
    容昱墨怔了怔:“你叫什么?”
    “我姓乔,单名一个梓,桑梓的梓。”
    “你也姓乔?”容昱墨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你和……平南王府有什么瓜葛吗?”
    乔梓的胸口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一片茫然:“平南王府?那是什么地方?”
    容昱墨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平南王府被先帝定了谋反之罪,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的确不合时宜,他定了定神,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就好,是我唐突了,我还有公务在身,等我回来再和你详谈。”
    他朝前走了两步,却又折返了回来,解下了身上的狐裘大衣披在了乔梓的身上:“天气太冷了,别擦这些石狮子了,要是有人责问,就说是我容昱墨说的。”
    狐裘大衣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浅香,挡住了凛冽的寒风,暖意直入心底。乔梓站在银水桥上怔了片刻,刚要蹲下来继续干活,那于太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抹布,粗声粗气地道:“走了走了,这么点活还磨蹭半天,我来替你干完就好了。”
    人就是这么势利,一个容昱墨和她说了会话,借了她一件披风,原本踩着她的人就不敢得瑟了。
    回到屋里用了午膳,大伙儿有片刻的休息,睡觉的睡觉,闲聊的闲聊,还有几个拿了个骰子赌点小钱。
    乔梓照例靠在角落里打盹,有个小太监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小乔子,你怎么认得容大人的?”
    乔梓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
    小太监显然不信:“不认得他会送你这狐裘?容大人厉害得很,怎么不求他帮你谋个好差事?”
    “他是谁?”
    “你连他都不认识?”小太监诧异了,“京城四杰之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年方十八便夺得开元十四年的文状元,惊才绝艳,引人仰慕,更难得的是他虽然家世显赫,拥趸无数,却平易近人,风趣幽默,京城中人提起他来都要翘上一翘大拇指。”
    乔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了起来:“他……家世显赫?什么家世?”
    小太监的眼中露出几分敬仰之色:“他出自淮安容家,容靖宇之孙,就是那个以死劝谏先帝的当朝大儒容靖宇。”
    乔梓呆在原地,半晌才把狐裘往头上一挡,闷声道:“睡了睡了,不然过了晌午便干不动活了。”
    狐裘里暖意融融,乔梓却有点透不过气来,一提起淮安容家,她终于想起这位容大人是谁了,当年父亲和容家交好,对容家这位长孙更是赞不绝口,容昱墨的本名叫容祎,字昱墨,教训起乔楠来一口一个“你瞧人家祎儿……”
    洛阳花会那年她曾跟着父亲和容昱墨有一面之缘,时间长了也不记得当时容昱墨的模样,只记得那会儿父亲说了好多,说她小时候喜欢粘着祎儿哥哥,说容昱墨温润如玉、君子端方,只是眨眼之间,所有的温情烟消云散,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之后,她和弟弟仓皇出逃,也不知道这父亲眼中的至交好友最后到底做了什么。
    应当是迫不及待地和她们平南王府划清界限了吧,要不然还不被牵扯到这桩谋反案中?
    乔梓咬着嘴唇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此人面前露出马脚来,要不然凶多吉少。
    幸好这之后好几日都没见到容昱墨,应当是公务繁忙,把她这个小人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稍稍舒心了点,马德悄悄过来瞧了她一次,让她暂且安心在这里呆着,等到哪日陛下气消了再帮她说说好话,说不准这坎就过去了。
    有了马德的关照,宫殿局负责西华门的小头目对她和气了好多,那于太监也不敢再差使她。只不过她这职位是萧翊时金口定的,没人敢随便更换。
    天气越发冷了,乔梓的体质虚寒,最是畏冷,整个晚上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一直到很晚才能入睡,干活的时候都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她心里暗暗叫苦,这要再冷下去,只怕她撑不住要病倒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一早起来,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
    下雪最是头疼,要抢在朝中大臣出来前扫出一条通道来,稍有不慎没扫干净,连累的大人们摔上一跤,那可就是大大的罪过,轻则责罚,重则打板子。
    乔梓力气小,拖着扫把扫了一个多时辰,也才只不过完成了三分之二,眼看着这日头越来越高,就只有她的这条小径还没有扫通,她急出了一身汗来,冷风刮过后背“嗖嗖”地发凉。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前面三三两两扫完地的公公们都呼啦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喊着“陛下圣安”。
    乔梓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跟着一起跪了下去,垂首盯着雪面,一声不吭。
    脚步声一步步地响了起来,在雪地上簌簌作响,不一会儿就停在她面前。
    “怎么你这里还没扫干净?果然会偷懒。”
    萧翊时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冰寒彻骨。
    ☆、第 17 章
    乔梓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倒是她身后有个小头目急赤白脸地跑了过来,冲着她怒喝道:“你磨磨蹭蹭地这是在干什么?回去领两个板子!”
    萧翊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朕和他在说话,你凑上来做什么?”
    小头目吓得咕咚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都是奴才没有管教好,奴才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不敢再偷懒。”
    萧翊时懒得看他,只是弯下腰来,捏住了乔梓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只是他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胸口紧抽了一下:几天前还欢蹦乱跳的小太监,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他莫名地恼怒了起来,这个小太监在他面前牙尖嘴利的,到了外面怎么如此没用,吹了几天寒风就成了这种病怏怏的模样。
    “起来,朕有话问你。”他松开了手指,沉声道。
    乔梓脑中清醒了片刻,挣扎着想要起来,只是跪在雪地上的膝盖僵了,双手撑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狼狈地站了起来。
    “陛下,奴才这就去扫……”她哆嗦着开口,只是还没等她说完,一阵晕眩袭来,她整个人一个倒栽葱地往后倒去。
    萧翊时眼疾手快,揪住了她的衣领一带,她往前一冲,扑进了萧翊时的怀里,额头正好撞在了萧翊时的下巴上。
    乔梓头痛欲裂,几乎想就此沉睡过去,只是在最后一刹那,她本能地一咬舌尖,瞬间就清醒了一半。
    她不能晕倒,万一要是有人察觉她是个女的,这脑袋就不是她的了。
    她稀里糊涂地推了推萧翊时的胸口:“走开,你走开,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我要回去了……”
    萧翊时又惊又怒,他的手碰到了乔梓的脸庞,那肌肤烫手,显然是发热了。这人怎么就倔成这样?都这种田地了就不会来和他认个错服个软吗?
    “大胆,”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头目,“怎么手下的人生病了还让他大冷天地出来扫雪?不体恤下情,要你又有何用!”
    简直是天降横祸,小头目吓得浑身发抖:“陛下饶命,奴才真的不知道小乔子病了,奴才对他们向来都很好,好吃好喝,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萧翊时揪着乔梓的衣领,无暇去顾及那小头目,只是沉着脸对萧锴道:“去请何太医来。”
    乔梓昏沉沉地嘟囔了一句:“我自己会走……你别掐着我……我疼……”
    萧翊时的手一松,乔梓在原地转了个圈,懵头懵脑地朝前走去,马德在旁边一看,踹了那小头目一脚,那小头目还算机灵,立刻起来抢步扶住了乔梓:“哎哟小乔子,你可真是逞能,都病成这样了也不吱一声,来,我扶着,咱们赶紧去歇着……”
    萧翊时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身影,掉头便往回走去。
    马德紧追了两步:“陛下,不赏雪了?”
    “像盐巴一样有什么好赏的?回去批奏折。”萧翊时冷冷地道。
    一路回到四通殿,有内侍禀告安王殿下过来了,萧翊时有些意外,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萧翊川没有再在他的面前出现过。
    心情被那小太监弄得有些浮躁,这样去见萧翊川只怕言语上又要有冲突,他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缓步朝里走去。
    萧翊川正在看书,一见他进来,立刻躬身行礼,萧翊时把他扶了起来,皱着眉头道:“下这么大的雪怎么来了?小心身子。”
    “何太医调试了些药丸给臣弟服用,挺见效的,臣弟觉得身子好多了。”萧翊川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萧翊时颇感意外:“当真?那朕可要好好奖赏一下何太医。”
    “那皇兄你还要奖赏一下东合室的那个小公公,他一直和我们说一些奇闻怪谈,何太医说对他甚有裨益。”
    “东合室的小公公?”萧翊时觉得胸口又憋闷了起来。
    “对啊,名字也挺好听,叫乔梓,”萧翊川的嘴角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他说话很有意思,下次皇兄不妨叫他过来聊天,一定会心情大好。”
    “是吗?”萧翊时挤出两个字来,喃喃地道,“他倒是厉害,什么时候居然搭上你了……”
    “上回我发病了多亏他救了我,”萧翊川笑道,“这阵子我一直督促秉儿读书礼佛,好几天没见到他了,等会儿就过去瞧瞧他。”
    萧翊时面无表情地道:“不必去了,他病了,省得把病气过给你。”
    萧翊川略觉扫兴,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本本子来,小心翼翼地道:“皇兄,你看,这是秉儿替你祈福临的佛经,托臣弟带给皇兄。”
    萧翊时的神情一滞,勉强接过来翻看了两眼:“字写得不错。”
    萧翊川高兴了起来:“多谢皇兄夸奖,皇兄要是什么时候有空,不妨过来瞧瞧他。”
    萧翊时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他可不相信他那个大侄子会有这份闲心替他祈福,萧翊川这样养在身边,说不准哪天就会成了一把刺向他的利刃。
    可看萧翊川这样高兴,他也不想多说,只能暗中在安王府上多安插些人手,别让有人趁机作乱。
    两兄弟闲聊了一阵,萧翊川便告辞走了,临走时还叮嘱萧翊时要派人好好照顾乔梓。
    萧翊时瞟了马德一眼:“你这小友倒是挺能耐的。”
    马德赔笑着道:“陛下,这小子鬼机灵有一点,心地也不错,奴才觉得磨练磨练还是可以一用的。”
    “朕怎么没觉得他机灵,反倒是犟得像头驴。”萧翊时心不在焉地道。
    “是,奴才找机会提点提点他。”
    萧翊时甚为满意,像马德这样会揣摩圣意的,才叫做机灵,那小子差远了。
    乔梓这一病还真的病得不轻,迷迷糊糊地烧了两天,那小头目都快急出病来了,一直在她身旁端药递水。
    到了第三天,她的嘴角起了一个大泡,这才退了烧清醒了许多。马德过来看了她一回,问她那日到底是为了什么冲撞了陛下,再三提点她什么时候去认个错,陛下虽然看上去严苛冷厉,可骨子里不是个不通情理的。
    乔梓只是胡乱应了,却半点没有认错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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