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少女微微仰起苍白的脸,望着半空的他。
    比起妖君不形于色的气势,少女的沉稳未免显得稚嫩,微微抿起的唇,眼中刻意的凌厉之色……纵然是故作强悍的坚定,也是许多老将不能及,依稀已有乃兄风范。
    阿浮君道:“我需要考虑。”
    洛宁立即道:“简单的事情,何须考虑!”
    “让你们的行动出意外并不难。”
    “你敢吗?”
    许久。
    阿浮君缓缓抬起左手,并食指中指:“我发誓。”
    “如果,妙音族得以解脱,”他用那清冷的声音,极为缓慢地述说誓言,眼睛却紧盯着对面的少女,微微眯起,“我愿举一族之力,助魔宫成此事,绝不背信。”
    柳梢实在不懂这种谈判的把戏,在旁边听得恹恹欲睡,哪知他真的肯发誓,柳梢立时清醒过来,张着嘴发呆。
    誓毕,一缕微光自天外而来,印入阿浮君眉心,六界碑赐下的誓咒,从此与体内妖脉并生。
    阿浮君仍然保持着发誓的姿势,看着洛宁,眸中光芒摄人。
    洛宁反而促狭地一笑,极为正式地朝他作了个礼:“阿浮君胸襟,洛宁敬服。”
    手握拳放下,阿浮君迟迟未回应。
    他大概也没想到,洛宁会跟他作对。柳梢眨眨眼,忍笑忍得辛苦。
    洛宁捧起茶壶送到柳梢面前,提醒:“师姐,阿浮君远道而来,我们却让他白站了半日,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柳梢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掩饰性地咳嗽了声,连忙接过来斟了两杯茶:“说的对,都怪我太失礼,现在魔宫和寄水族是朋友,阿浮君请喝茶。”
    “不必了,”没占到便宜,阿浮君居然也没生气,“事情已毕,我该回去了。”
    柳梢忙道:“且慢!”
    “嗯?”阿浮君回身。
    洛宁端起茶杯上前道:“我年轻无知,适才多有冒犯,愿奉上清茶一杯,望阿浮君海涵。”
    阿浮君不接。
    洛宁解释:“这是我早起特意烹制的天山雪参根茶。”
    “放心,茶里绝对没别的东西。”柳梢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讽刺。
    阿浮君道:“我不擅品茶。”
    洛宁道:“阿浮君不肯赏脸,莫不是恼了我?”
    阿浮君看了半晌,伸手去接,尚未触及茶杯,他突然脸一沉,身形融入空中不见。
    “师姐,留住他!”洛宁急叫。
    “阿浮君何必急着走?”柳梢早有准备,屈指饱提魔力,强行扩出一片结界。
    魔尊之能,天妖亦忌讳,阿浮君立即显形,一次脱身不成,他便不再动作,负手站在半空中,冷淡地看着远处。
    “是你!”沙哑的尖叫。
    鹰翼带起疾风,热浪滚滚扑面。洛宁与柳梢却同时松了口气,相视而笑。计划险些失误,两人着实捏了把汗。
    雪鹰落地,化为美丽阴魅的女子,只是神色有些狰狞。
    “你为什么能离开水!你怎么离开水的!”她几乎是疯狂地扑向阿浮君,厉声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晋升?”
    生怕阿浮君动杀机,柳梢连忙上去将她拦开,人是自己约来的,绝对不能在这里出事,惹上百妖陵会很麻烦。
    “诃那呢?为什么是你!诃那在哪里!”不顾修为差距,不顾敌对立场,鹰如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再次朝阿浮君扑过去,“你晋升了,他又在哪里?”
    柳梢见情况不对,一掌将她震落在地:“你别疯了!”
    沉寂。
    雪白发丝凌乱,黑色鹰羽歪斜。鹰如伏在地上,情绪倒是慢慢地平静了,她重新抬起脸看着阿浮君:“不对,诃那才是白衣,你只是侥幸晋升而已,妄想动摇我的心志,你们骗不过我。”
    洛宁低声叹息,开口:“如今只有白衣,并无诃那。”
    柳梢眼睛一红,恨恨地盯着鹰如:“要不是你逼他回寄水族,他也不会这样,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巡视,大约是在确定真伪。许久,鹰如淡淡地问:“他死了?”
    柳梢别过脸不答。
    “果然如我所料,”鹰如非但没有发怒,言语神态反而从容起来,只是这种从容,令人莫名地感到危险,她整理衣裳站起身,“这个种族承受诅咒,怎么可能离开水,又怎么会只出一个白衣?看来的确是有代价,被自己的族民放弃,是他的失败。”
    她转向阿浮君:“他不如你狠,哼,身为妖君却心软,荒谬。”
    柳梢听不得别人指责诃那:“是你自己心狠,说喜欢诃那,得不到就要他死,你的喜欢算什么?”
    “害死他的不是我,是你,你们,”鹰如冲阿浮君冷笑,“你明知道自己更适合那个位置,却故作好心把他推上去,所以他才落得今日下场,还有——”她又伸手指柳梢,“还有你!若不是因为你,他怎会放弃妖阙,害得寄水族如丧家之犬?为情所惑,简直糊涂至极!”
    “不错,我的确后悔过,若当初我为白衣,必能带给妖界千年辉煌,寄水族将因白衣而荣耀,”阿浮君终于开口,平静地道,“但如今,他的一时糊涂,或许能让寄水族从此不必再需要白衣,我愿意等待结果,再改变评价。”
    柳梢忍泪点头:“他会做到的!鹰如,你根本不懂诃那,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怒色一闪而逝,鹰如道:“我不懂?你害死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懂!寄水族是好是坏,他都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寄水族再荣耀又有什么用?他回不来了!你若喜欢他,就只会让他活着,不是为了魔宫放他回去送死!你比得上我?我要他活着,看到他,别的与我何干!”
    柳梢愕然。
    过分激烈的话,如此耳熟。背负责任的男人,可爱,更可恨吧,众人赞扬尊敬他的时候,又有谁知道女人的愤怒与悲哀?在责任面前,她们总是被放弃的那个。他绽放光彩,只给她们留下痛苦。她们要得那么少,他却做不到。
    柳梢有过这样的恨,不过鹰如的恨意比她来得更强,更热烈,和她的爱一样。
    掌中出现一片白色羽毛,鹰如轻轻扬手,羽毛登时如离弦的箭飞走,立即便有妖将接信符前来,朝她作礼。
    “午王。”
    “传我之令,百妖陵六部,即日出兵仙海!”
    “是。”妖将离去。
    “你这个疯子!”柳梢对她的同情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当然是坏你的事,”鹰如似笑非笑地道,“我也很好奇,魔宫如此大动作,到底是想图谋什么呢?”
    “你!”
    “如何?”
    柳梢一忍再忍:“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你敢吗?”鹰如终究是压抑不住情绪,大笑,鹰眼血红,“我死了,我王兄一定会为我报仇,百妖陵插手,你在仙海的行动还是会失败!”
    柳梢讽刺:“你别做梦,他要是出兵,就不怕妖阙偷袭?”
    鹰如悠然道:“他重视我远胜过百妖陵,有我,才有今日的他,我们兄妹的情谊岂是你们能了解。”
    洛宁突然道:“令兄信任看重你,你却要拿整个百妖陵冒险,毁了他的基业,于心何忍?”
    “为何不忍?”鹰如道,“百妖陵因我复兴,其存亡自然也该由我决定。”
    洛宁示意她看阿浮君:“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无迹妖阙?”
    “既然诃那那么在意寄水族,我便让他如愿好了,妖君白衣一统妖界,寄水族多荣耀啊,”鹰如幽幽地叹息,突然又冲洛宁挑眉,“你难道不希望阿浮君好?我可是白送个人情给你的。”
    洛宁愣了下,没在意:“原来你只是恨柳师姐。”
    鹰如冷声:“诃那不想连累她,我就偏不让她如意!”
    “你太偏执了。”
    “那又如何?”
    人已不在,还要计较这点感情,做这种可笑的争执,她就是这么偏执的人。
    洛宁道:“但是百妖陵那些部下,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部下,你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鹰如哂道:“不过都是棋子,既然不能让我走近诃那,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的王兄呢?”洛宁道,“没有百妖陵,他就失去倚仗,妖阙不会放过他。”
    “他本来就是个傀儡,有勇无谋的废物,要不是我当初需要他的身份,需要一个号召百妖陵旧部的理由,哪来今日的他!”鹰如道,“如今百妖陵兵权在我手里,有他没他都不重要,他虽然在暗中培养亲信,可惜那点势力还不够压制我!是我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我想让他什么时候下来,他就要下来!”
    柳梢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至少他对你很好,你死了,只有他会为你报仇,别人求都求不到,你是傻子吗!”
    鹰如道:“那是他懦弱,与诃那一样,在那个位置就不该相信任何人。”
    “你是这么想的?”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柳梢与洛宁同时笑了。
    鹰如变色,猛地转身:“你……”
    柳梢撤去结界,几道人影在烈日底下现身。当先一名英挺王者,褐发白羽,眉低压目,白色披风极为醒目,正是百妖陵妖君鹰非。十数名妖将跟在他身后,或是戒备地看着阿浮君,或是愤怒地看着鹰如。
    “百妖陵有今日,午王居功甚伟,我等素来敬服,尊为女中豪杰,”一名妖将朝鹰如拱手,笑得悲愤,“却没料到,原来在午王眼里,我们命如草芥。”
    鹰如低哼了声,默然半晌,看着洛宁道:“原来你早已请了王兄,算计我,我就说废物怎么会突然长了脑子,倒是我小看了你。”
    若在平日,她绝不会轻易中计,所以洛宁同时请了阿浮君,让她发现妖君白衣的真相,她受到刺激,果然失去理智上当了。
    柳梢也不介意被叫废物:“我是废物,可我绝不会害对我好的人,是你自作自受!”
    鹰如只是冷笑。
    鹰非突然道:“我是听说白衣的行踪,才带他们过来造访,不想听到如此精彩的一席话。”说到这里,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柳梢一眼,“令我难以置信,说这番话的,竟是我最信任的王妹。”
    他也知道是被设计了,柳梢按照洛宁说的,歉意地抱了抱拳:“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
    众妖将都看鹰非,等待下令。
    兵权在手,奈何远水救不得近火。鹰如也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镇定下来:“也罢,王兄打算如何处置我?”
    步伐并未因情绪而浮躁,鹰非走到她面前,看了她许久,突然道:“昔日叔父十七子女,唯有第八女妖脉仅开三条,常受兄姐奚落,有一次,我见她独自在水边哭,甚是可怜,忍不住过去询问,她说是父亲所赐的冲脉丹被兄弟抢走,无人肯为她作主,只因她是废物。”
    鹰如愣了愣,垂下眼帘:“陈年旧事,王兄还记得。”
    鹰非并未理会她,继续讲:“后来有一日她找到我,说要助我成就大业,我想她大概是受多了欺凌,想要地位,其实我素来志不在此,但我知道她独自去做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她的身份与资质,无人会支持她,我考虑许久,到底没忍心拒绝。她的确很聪明,计谋百出,我对她言听计从,她要我成为强者,我便勤加修炼,她想要权力,我便去取,我有地位,才能给她地位。”
    说到这里,鹰非停了停,淡淡地道:“我是当了这许多年的傀儡,想要保护那个堂妹,可惜我今日才明白,原来她根本就不需要我保护。”
    一席话道尽往事,在场众人皆默然。众妖将看向兄妹两人的目光也有不同。
    洛宁轻声道:“只顾追赶一人,却没看到旁人的好,你才是真正的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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