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有卫时么?”卫昭下面,还有个五皇子卫时,足足比他小了十四岁。
    元康公主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把小皇弟放在心上。李伉死了,云妃薨了,卫时无所依仗,也就那样了。
    时辰已经不早,姐弟两个闲话几句家常,元康公主就告辞了,说改日再来看他。
    目送元康公主出了院门,伊殷才推开卫昭的房门,动作轻盈地跑了进去。
    “爹爹,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分开?”说实话,到达渝京之前,伊殷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但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差,留在渝京,他的身份有多尴尬可想而知,倒不如隐姓埋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有机会的话,也能到京城看望卫昭。
    不料他话音未落,就听卫昭急道:“阿殷,你听谁说的,谁说我们要分开的?”
    伊殷眨了眨眼,茫然道:“太子伯父和公主姑姑都是这样说的……”你们说话从来不避着我,我会知道不奇怪吧。
    卫昭把伊殷抱进怀里,直视他的双眼,厉声道:“不许听他们胡说!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都不可以!”
    看着卫昭凛冽的神情,伊殷心里歉意丛生,他歪着脑袋,把脸埋到卫昭肩上。他原先还在想着,离开京城自己就自由了,却没想过,卫昭会如此舍不得他,真是有点对不起他。
    卫昭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吓到了伊殷,便轻拍他的后背,温言道:“阿殷不要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若是其他事情,他在父皇面前可以服软,唯独这件事不行,他稍微后退一步,卫夙就能把儿子给他藏到天边去,日后还能不能见着,就是全凭天意了。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空中乌云压顶,倾盆大雨蓄势待发,眼看就要席卷而来。
    伊殷坐在花坛边,看着低飞的蜻蜓和搬家的蚂蚁发愣,卫昭走到他身边,出声道:“阿殷,爹爹有事进宫一趟,你在府里乖乖的,记得按时吃饭和睡觉,知道么?”
    伊殷转过身,下意识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他记不记得不要紧,只要王府的丫鬟记得就好,可是卫昭为何要进宫呢,不要他了?不可能。帮他说情?没机会。
    得到伊殷的回答,卫昭又嘱咐院子里的丫鬟一番,随即出了门,他没告诉伊殷,自己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卫昭进宫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倒是宫人们看到失踪多年的四皇子,纷纷惊诧不已。卫昭到了紫宸宫,要求面圣,卫夙命人把他带到宣室殿前侯旨。宣室殿是紫宸宫的前六殿之一,位于正仪殿的左侧,晏明殿的后方,卫夙的书房设置于此,不上朝的时候,多在此批阅奏折。
    卫夙让人问卫昭,可是想好了,他现下忙,没空见他,若是想好了,直接回去永福宫,地方给他留着,日日有人打扫,若是没想好,就请出宫去吧。
    卫昭见不到卫夙,心有不甘,便在宣室殿前长跪不起,卫夙闻讯,不置一词。
    皇后的未央宫就在紫宸宫后面,卫昭进宫且因见不到皇帝而在殿前长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
    姬婉六年未见儿子,如何能不心疼,亲自到宣室殿给卫昭说情,却被卫夙责骂,说是后宫无故,不得踏入朝堂重地。
    的确,大衍的宫规是有这样一条,除非是摄政的太后,否则除了封后当日,包括皇后在内,后宫任何人,都是不能进入前朝正殿的。
    理论上说,紫宸宫前六殿都算是正殿,但是实际操作中,严格遵守这条宫规的只有举行大朝的元仪殿,便是举行小朝的正仪殿,也因各种原因,有不少后妃正式进入过。
    至于晏明殿、致宁殿、宣室殿和温室殿这四座偏殿,就更没人理会了,像宣宗皇帝和宪宗皇帝,每每处理政事,都有皇后伴驾御书房,从来没人敢站出来说萧皇后和谢皇后做错了。
    因此,姬婉进入宣室殿,真不算是大事,纵然她从不过问政事,以前也不能说一次都没来过。卫夙说她违背宫规,其实就是不想有人帮卫昭说话。
    见姬婉面色苍白,眉间愁绪萦绕,卫夙漠然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尔虽是皇后,违反宫规亦不可不罚。念尔乃是初犯,朕便罚尔闭门思过三日。”
    姬婉静静看着卫夙,半晌方道:“臣妾谢陛下恩典。”她的眼神,仿若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皇后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卫昭并非不知情,可他始终低垂着头,没看皇后一眼,更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晚些时候,卫明得到消息,急急赶到宣室殿。他先看看殿前跪得笔直的卫昭,再看看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天空,不禁跺了跺脚,不等宣召就直接进去了。
    都说皇帝和太子不和,可在政事之外的事情上,卫夙对卫明一向是很宽容的,几乎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也从不说他一句重话。
    但是今天,卫明很难得地被卫夙骂了个狗血淋头,原因不必多说,自然是皇帝在迁怒。
    卫昭哪天进宫不好,偏偏挑在今天,卫夙不见他,他就跪着不起来,卫夙最恨被人威胁,不暴跳如雷才怪。
    卫夙心里明白,只要不见卫昭,自己如何心狠都使得。可要是见了他,见到那张酷似那个人的脸,他所有的坚持,都会失去意义。
    伊殷不是普通孩子,他的存在,是整个大衍皇朝的耻辱,他不能认他,绝对不能。
    皇帝骂累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他让太子先出去,说暂时不想见到他,卫明无奈,只得告退。
    天越来越阴,空气湿漉漉的,简直像要拧出水来,可雨就是落不下来,让人徒增烦闷。
    宣室殿是偏殿,除了御书房,也有让皇帝休憩的地方,但通常是午休、小憩,而不是用来过夜的。皇帝如果不去嫔妃、君侍的寝宫,往往会在承乾宫、长和宫、永兴宫择一过夜。
    卫昭在宣室殿前跪着,卫夙若要出门,不可能看不到他。当然,宣室殿是有后门的,可供宫人进出,但谁也不敢说出,让皇帝去走后门的话。
    卫夙几番坐立,最后拂袖道:“罢了,今夜就在此歇息吧。”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种选择,就是让人把卫昭强行拉开。
    ☆、第025章 雨夜
    午夜时分,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飞溅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明光宫内,君非离被沉闷的雷雨声惊醒,他睁开眼,却发现身旁不见卫明的踪影,床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躺过的痕迹,立时唤人来问。
    外间守夜的大宫女上前回话:“启禀内君,太子殿下先前在书房看书,后来见下雨了,就带着人出去了,去的是紫宸宫的方向。”
    紫宸宫?!君非离不解地微皱起秀气的眉,沉默不语。大半夜的,卫明为何突然去了陛下的寝宫,莫非是……
    思及于此,君非离睡意全无,干脆披衣起身,大宫女立即命人点燃殿内所有的火烛,将明光宫照耀地亮如白昼。
    把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外间,君非离独自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心里却想,这样的天气,卫昭当真是挑的好时候。
    自从卫昭回京,卫明跟皇帝闹了好几次不愉快,起因都是卫昭的那个儿子。
    君非离进宫时,卫昭不过八岁,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并不夸张,向来对他疼爱有加。卫昭失手被俘,他对他的担忧之情,也丝毫不比卫明少。
    只是近些年来,卫明由于政见不同,和卫夙的关系有些微妙,倘若再因卫昭之故,惹了皇帝不快,君非离要说对卫昭完全不介意,是不现实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简直就是从天上泼下来的,君非离的眉宇,也似乎蹙得更紧了。
    宣室殿前,卫明见卫昭跪姿依旧,和白日里没有丝毫区别,心疼不已,急忙撑伞走上前,为他挡住些许风雨。
    卫昭听到卫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只平静道:“皇兄,你回去吧,我就是唱苦肉戏,也得唱完全套啊。”
    风大雨急,卫明纵然撑着伞,一路行来身上也打湿了大半,如今一把伞两个人合用,效果更是微乎其微。
    卫明身边的宫人哪敢让太子殿下淋在雨里,立即有人上前为他撑伞。这样一来,卫明手中的伞,就只遮卫昭一人,终于起了点作用。
    卫明让人呈上干布巾,一边给卫昭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念叨道:“阿昭,你别小看这雨,虽是夏日里,淋在身上还是很凉的,小心着凉生病。”
    卫昭面带苦笑,无奈道:“皇兄,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回去吧,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说我是闹着玩的。”
    卫明挑挑眉,一本正经道:“你跪你的,我不打搅,我打我的伞,你也别管,便是父皇知道,又能如何。”
    卫昭自知说不过卫明,干脆闭口不言。卫明也不再开口,只是给弟弟撑着伞,默默陪他等待。
    风雨之中,兄弟二人一站一跪,俱是无语。
    四更过后,暴雨开始渐渐变小,到天快亮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停了。
    卫昭晓得卫明白天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劝道:“皇兄,雨停了,你快回去换衣服,别耽搁了正事。若是误了事,父皇责罚下来,我可不会帮你说情。”
    卫明不肯挪步,犹豫道:“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在大雨中跪了一整夜,卫昭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是很好看。
    卫昭轻笑道:“我当然是继续了,已经坚持到了现在,皇兄该不会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吧,那样岂不是很不划算?”
    卫明想想也是,又见时辰真的是不早了,匆匆叮嘱卫昭几句,便急急带人回了东宫。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庭院里飘荡着泥土的芳香。
    卫昭听着宣室殿内轻微的动静,继续在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卫夙清早醒来,听说卫昭还在外面跪着,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怎地,总之是召见了他。
    卫昭跟着小黄门进入宣室殿,在卫夙面前恭敬地跪下,稽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卫夙看着卫昭,久久不说话。卫昭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只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良久,卫夙用力地拍下桌案,怒斥道:“你这个不孝子!回来便回来,为何要带上那个孽畜?你知不知道,他不仅是你的耻辱,更是整个大衍的耻辱!”
    卫昭抬首,看着皇帝震怒的表情,却不敢分辩,只咬定一句:“父皇,阿殷是我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儿臣如何能够……”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怒气冲天的皇帝打断:“阿昭,不许偷换概念!朕从来没有说过,要你杀子的话!”他只是不想见到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想。
    卫昭低下头,再不和皇帝对视。只听卫夙继续吼道:“既然是赫连家的儿子,留在扶余不是很好么?你为何要把他带回来?”
    卫昭直直看着地面,低声道:“赫连濯不喜阿殷,倘若儿臣不在,阿殷留在扶余王宫,是活不下去的。”
    卫夙被卫昭气得哽住,片刻方道:“你不就是想要孩子活命吗?朕答应你,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今生今世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你又何苦非要带他进宫?”
    不知不觉中,卫夙的语气已经放缓,可卫昭却不领情,仍然坚持道:“阿殷年幼,尚不记事,若是父皇把他带走,他以后还会记得儿臣么?”
    “不记得就不记得,你又何必在意?”卫夙忽地站起身,不耐烦道:“不就是一个儿子?阿昭,朕马上给你赐婚,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尽管说,以后想要多少儿子生不出来!”
    卫昭无奈苦笑,晓得卫夙的耐心已告罄,如果自己再坚持己见,极有可能触怒他,可他还是缓缓道:“父皇,阿殷是不一样的,儿臣以后便是有再多的孩子,他也是不可替代的。阿殷生下来的时候,儿臣并不喜欢他,在他三岁以前,甚至没有抱过他,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阿殷从来不在意,他锲而不舍地接近儿臣,为了儿臣跟比他年长的兄长打架,被人打得浑身是伤,差点没命。从扶余回来的路上,阿殷更是和儿臣相依为命,如果没有阿殷,儿臣未必能够活着回来。父皇,儿臣不能不要阿殷,他是上苍赐给儿臣的最好的救赎。”
    卫夙陷入沉默,对伊殷的去留不置可否。卫昭跪在地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眼前不断发黑,他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不让卫夙发现自己的异状。
    半晌,卫夙正要开口,却见卫昭身体一晃,软软地扑到在地上,整个人都已失去了意识。
    卫夙大骇,连声唤道:“来人,速传太医。”同时有宫人上前,把卫昭抬到旁边的暖阁。
    太医院左院判吕韬闻召火速赶到,拾起卫昭的右手仔细诊脉,推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吕卿,秦王病情如何?”卫夙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心绪并不平静。他何尝不知卫昭用的是苦肉计,可他就吃这一套,也是无可奈何。
    起初,看到卫昭昏倒他并不是太担心,淋了一晚上的雨,卫昭纵然生病也是自找的,不过这孩子的身体从小就很好,应该不会有大碍,可吕韬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
    吕韬见卫夙问话,在他面前拜倒,请罪道:“陛下,请恕微臣无能,秦王病势沉重,非药石可医也!”
    卫夙神情剧变,怀疑道:“不就是淋个雨,发个烧,怎会……严重至此……”他的儿子,像是这般娇弱的人吗。
    吕韬不停磕头,然后解释道:“启禀陛下,秦王殿下的身体过去几年折损过甚,已是伤了根本,而且他前不久还、还、还……”
    “还什么?你把话给朕说清楚!”卫夙怒极,狠狠一脚踹出去,把吕韬踢翻在地。
    吕韬翻身起来,迅速重新跪好,磕巴道:“殿、殿下前不久小、小产过,产后失之调养,气血两虚,因而此次发烧,把新老病根都带了出来,病势极险,药石罔效。”
    吕韬说完话,死死盯着地面,他不敢想象,皇帝此时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
    小产?!卫夙彻底惊呆了,他愣了一瞬,才把这两个字和卫昭联系到一起。紧接着,他怒不可抑地砸掉了所有触手可及的物品。
    听着噼里哐当摔盘掼盏的巨大声响,吕韬真恨不得地上有道缝儿,好让自己钻进去。
    卫夙没有再传其他太医,只让吕韬下去开方煎药。吕韬领命而去,心中忧虑甚深,陛下此举是信任他,还是已经当他不存在了。
    随后不久,姬婉和进宫看她的元康公主就得知了卫昭病倒的消息,两人苦于不能前来宣室殿,便让人去东宫请太子。
    卫明赶到未央宫时,姬婉和元康公主正抱头痛哭,吕韬的诊断结果,她们都知道了,也都不愿相信,卫昭,他怎么可能……
    卫明见状忙劝慰道:“母后,皇姐,还请稍安勿躁,我们都未见过阿昭,情况兴许并不像他们说得那样严重。”卫夙身边的人,没有几个是亲近中宫的,传出的消息未必属实。
    姬婉闻言,心下稍安。元康公主抹泪道:“我听宣室殿的人说,父皇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吕院判从殿内出来,走路都是一撅一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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