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清代卫夙受过,几乎小命不保,好容易救了回来,也是伤了筋脉,毁了习武根基。
    事情败露,皇帝震怒不已,长宁王府人丁单薄,几乎代代都是单传,丽贵妃毁了姬清,是想要让姬家后继无人吗?再说丽贵妃的初衷,可是要除去卫夙的,他绝对不能再忍了。
    显德十二年,卫周被废太子位,改封代王,立即就藩,丽贵妃贬为庶人,囚禁永巷。次年,卫周在封地自尽,年仅十七岁,庶人田氏闻讯,忧愤而亡。
    显德十五年,神宗皇帝册封和妃孙氏为皇后。次年,卫夙元服,加封为皇太子。
    皇帝多病,且性情软弱,朝政大权长期落入太后谢逸之手。谢逸并非皇帝生母,而是养母,他的亲生子乃是楚王。皇帝生怕太子年幼,日后钳制不住谢逸,想给他说一门得力的亲事。
    不料卫夙听说,他父皇看中的人选是长宁王府的仙游县主姬扬,当场就拒绝了。
    卫夙一直觉得,姬清、姬扬兄妹两个是生错了性别,哥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妹妹野蛮暴力,全无淑女形象。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姬扬是在六岁的时候,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她暴打一顿,浑身痛得要命,却看不出一点挨打的痕迹。包括和妃在内,所有人都在夸赞姬扬,称她将门虎女,名不虚传,都没一个人在意受伤的他,只有姬清,给了他同情的一瞥。
    由于卫夙的坚持,他和姬扬的婚事尚未正式提出就胎死腹中,几乎不被人知晓。
    两年后,仙游县主嫁给君家少主的消息传出,天下皆惊。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姬家和君家,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家族。他们之间不要说联姻了,就是有所往来,都会让人感到奇怪的。
    姬家自不用说,大衍开国两大异姓王之一,和永安王府姜家并称天下世族之首。
    长宁王府以军功起家,无论儿女,都是精通兵法,弓马娴熟。姬家的历代县主,要么入宫为后,要么嫁入同样的世族人家,从来没有下嫁寒门的说法,一次例外也没有。
    偏偏姬扬就开了这样一个先例,怎能不让人惊讶,并对此议论纷纷。当然,琅琊君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们虽然没有世族的身份,却是大衍皇朝很特殊的一个存在,无人敢轻慢他们。
    君家是以诗书传家的,他们家传的,不是一般的书,而是中原有史以来,历朝历国的史书。
    如果没有君家先人的努力,神川皇朝之前的中原历史,很可能就在战火中烟消云散了。因此从神川皇朝到大衍皇朝,虽然君家的嫡系子弟从不出仕,可他们家的地位,却是绝对超然的。
    君家少主君雅,才名闻达天下,他的师兄俞宗就曾说过,如果君雅愿意参加科举,他状元郎的头衔肯定是保不住的,可惜君雅就是不来考,神宗皇帝扼腕叹息之余也是无可奈何。
    君雅娶了姬扬,姬扬嫁了君雅……
    卫夙闻讯既是觉得好笑,又感到浑身轻松,不管怎么说,父皇是不能再逼他了。
    在卫夙看来,他娶不娶姬扬和长宁王府是否支持他,根本没有必然联系。老长宁王已经去了,现在的姬家是姬清当家做主,他相信凭着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姬清会毫不犹豫站在他一边的。
    显德二十二年,神宗皇帝驾崩,谥号“惠”,年仅十六岁的卫夙登基为帝。
    就像先皇想到的那样,太皇太后谢逸牢牢地把持着朝局,根本不给小皇帝任何机会。卫夙年轻气盛,如何忍得下去,他不是先皇,也没有他那般软弱的性子,他是不会任由谢逸摆布的。
    永嘉元年,卫夙为了打压谢家的气势,罢免了谢逸的侄儿谢宁中书令的职务,换成俞栋担任此职。同时他把侍中余宪和尚书令韦传也给撤职了,换上了桂儒和孙晏。
    俞栋是前科状元郎俞宗的叔父,也是君家的学生,他虽不是卫夙的人,可也不是谢逸的,中立姿态站得很稳。至于桂儒和孙晏,前者是卫夙的老师,后者是他的舅舅,就都是自己人了。
    谢逸冷眼看着小皇帝的举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想着,哀家经营了几十年的朝堂,不是你撤换几个官员就能撼动的,要是那样容易的话,先皇早就成功了,哪里会轮得到他。
    果然,新上任的三省长官就职不到半年,就纷纷被谢逸寻到了错处,俞栋下狱自杀,桂儒、孙晏免官回家。卫夙气得半死,却是无能为力,他发现在太皇太后面前,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卫夙的危机没有就此解除,谢逸罢免了他的人仍不罢休,他动了换个皇帝的心思。
    得知太皇太后传召楚王进京的消息,卫夙慌了。
    谢逸不是他的亲祖母,可他却是楚王的生母,谁近谁远,显而易见。更重要的是,在皇帝有错的情况下,大衍皇朝的太后或者太皇太后,论律是有废立皇帝的权力的。
    卫夙有错,这是事实,尽管上升不到废帝的高度,可要是谢逸铁了心,想把亲生儿子扶上位,小题大做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朝堂上下,从先皇登基起就是掌握在太皇太后手里。
    卫夙不想坐以待毙,他赶在楚王抵京之前,打着巡视河工的旗号出宫了。他要去朔州,他要去找姬清,真的和太皇太后对持起来,只有姬清手上的兵权能帮到他。
    出宫不久,卫夙就让影卫化妆成他的样子,代替自己巡视河工去了。他私下带着一行侍卫,改道向北,投奔姬清。不想太皇太后早有预料,提前派人在路上伏击了他。
    侍卫们拼死力战,可惜力有不敌,渐渐被人包围。随着对方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人突破。卫夙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神色,心里却多少有些开始慌乱了。
    他不由自主在想,如果被太皇太后抓回宫去,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也许会像伯祖父齐怀王那样,直接被人废了,再赐上一杯鸩酒。齐怀王还有皇祖父这个弟弟,虽然赐死了他,却以帝礼治丧。他只有三个姐姐,真要是被人废了,只怕结局比齐怀王还要不如,天知道谢逸和楚王会如何对待他。
    关键时刻,一道白色身影闯入卫夙的视线,只见他左突右挡,三两步就冲到了卫夙面前。
    “快跟我走!”白衣人抓住卫夙的胳膊,带他飞身掠起,动作快得其他人根本来不及拦截。
    卫夙隐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可他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就被人带着风驰电掣一般疾走了。一口气奔出二三十里,见身后没有追兵追来,白衣人放下卫夙,让他稍作喘息。
    卫夙虽有习武,可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并未修习过内功和轻功,陡然经历这么一回,确是有些吃不消。他在树下坐了会儿,直直盯着白衣人看了片刻,突然道:“你是阿清,对不对?”
    由于年纪相当,卫夙打从会走路会说话起,就和长宁王世子姬清玩在一起,两人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那年姬清代替卫夙中毒之后,老长宁王把儿子送到昆仑山养伤驱毒。后来,老长宁王遭人暗算死于朔州,姬清下山后直接赶往朔州袭爵,并接掌军权。卫夙以前从未出过京城,所以他和姬清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彼此的联系都是靠的书信。
    姬清勾唇笑笑,温言道:“陛下,你能走了么?此地距离朔州千余里,我们必须尽快到达,以免夜长梦多。”他笑起来的神态,还有说话的语气,都让卫夙感觉特别地熟悉。
    卫夙一跃而起,兴奋道:“阿清,你的伤是如何治好的?我记得太医曾经说过,你不能再练武的。”为了这个事情,他当初难过了好久,为什么不是他吃了那块芙蓉糕,他是不用练武的。
    “太医的话,通常只能听一半。”姬清说完,再度拖着卫夙掠起,到了他的藏马之处。
    卫夙看着全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高大骏马,不解地问道:“为何只有一匹马?”
    姬清撇了撇嘴,笑问道:“陛下最长时间骑过多久的马?不超过半个时辰吧?”见他默然不语,继续说道:“此去朔州,我们路上不能耽搁,陛下一个人,是坚持不住的。”
    姬清说完翻身上马,再把卫夙拉了上去。卫夙对姬清说的那番话,感到有些不服气,他有心想要反驳他,又觉得用事实来说话更有说服力,于是保持沉默。一个时辰后,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路疾驰两天两夜,打发了三拨伏兵和两拨追兵,姬清终于带着卫夙到了朔州大营。
    下马的时候,卫夙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自己的了,他很想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骑马了,可看到姬清完全如常的步伐,没好意思说出来,默默把话吞了下去。
    他们刚刚走进营地,就有亲兵上前回话,姬清听完立即扔下卫夙,拔腿跑了。
    卫夙莫名其妙,抬腿跟了过去,他尚未走进营帐,就听到姬清惊慌失措的声音:“大哥!”
    大哥?!老长宁王有一子两女,姬清乃是长子,他哪里来的什么大哥,真是奇怪。
    ☆、第064章 姬清
    卫夙想要走进营帐,被看守的士兵伸手拦住,他们不认识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给进。
    卫夙活了十八岁,从来没有想去哪里去不成的经历,不由有些新鲜,他没有发火,只是扬声唤道:“阿清!”士兵不过是尽忠职守,姬清把他带来这里,却不交代清楚,应该找他算账。
    话音未落,两个士兵的表情就有些变了,可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随即,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了,姬清站在门边,低声道:“你先进来吧。”
    卫夙看他一眼,抬腿走了进去。这是主帅居住的营帐,里面宽大整洁,以幔布隔开,分作两间,外间办公,里间休息。卫夙见姬清直接往里走去,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营帐的里间安置着一张床榻,榻上躺了个人,因他背朝外面,卫夙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一进入这里,他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不禁皱眉问道:“阿清,那是谁?”
    姬清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榻上的人听到卫夙的声音,慢慢转过身来,那是一张苍白虚弱的脸,看上去和姬清有几分相像,他缓缓开口道:“陛下!”
    卫夙愣住了,他左看右看,视线在姬清和那人身上来回转移,半晌方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熟悉卫夙的人,就能从他貌似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开始有点生气了。
    见“姬清”张口欲言,却迟迟不语,那人叹了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姬清”立即扶住他,柔声道:“大哥,你小心一些。”
    “陛下,臣身体有恙,不能前来救驾,便拜托阿扬跑了一趟,咳咳……”他说到一半,突然咳了起来,咳得像是喘不过气,好容易缓过来,才继续道:“若是阿扬君前失仪,臣……”
    话已至此,卫夙哪里还看不出来,床榻上这个病骨嶙峋的男人才是手握重兵,为大衍皇朝镇守北疆的长宁王姬清,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而向“姬清”道:“你是姬扬?”
    姬扬抿着唇,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卫夙长吁口气,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一股郁气,沉声道:“原来是仙游县主,朕先前问你是不是长宁王的时候,你为何不否认?”
    姬扬转头看了姬清一眼,见兄长的脸色还算平和,挑眉道:“我若说了自己是姬扬,陛下还会跟我走么?你在写给大哥的信里说过,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就算见到了也不会搭理我……”
    “你……”卫夙气极,被姬扬堵得说不出话。他恨自己眼拙,竟然没能看出姬扬是女扮男装,他更气姬清不守信用,把他们的通信给了姬扬看,难怪路上他们聊天,姬扬一点破绽都没有。
    姬清默默听着皇帝和姬扬的对话,先是一言不发,见皇帝面露不豫之色立时喝道:“阿扬,不得无礼,咳咳……”他的这个妹妹,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实在是没救了。
    姬扬从不畏惧皇帝,以前不怕,现在更不怕。但她一见兄长咳嗽,神情马上就变了,连声道:“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了,大哥,你别生气,师兄不是说了么?你是绝对不能动气的。”
    卫夙说不上有多生气,他更多的其实是心塞,毕竟除了童年时代的那次交锋,他和姬扬并无其他恩怨。倒是过去两天,太皇太后派来的追兵和伏兵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如果没有姬扬全力护着,他根本不可能平安来到朔州大营,更不要说谋图日后了。他见姬清的情况着实不好,不由带着点歉意问道:“阿清的病,可是那次中毒的后遗症?”
    “不是。”
    “是的。”
    兄妹两个同时开口,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卫夙顿时就明白了真相。
    姬清再要说点什么,此时外面有人禀告:“王爷,送药来了。”
    姬扬转身出去,把药端进来。姬清接过药碗,默不作声,把药喝了。
    姬扬拿着空碗,低声道:“大哥,你歇着吧,我们商量好的事,我先告诉陛下,他若有疑问,再来问你不迟。”为了能够顺利接应到卫夙,姬清可谓是弹精竭虑,万不能再伤神了。
    生平第一次,卫夙站在了和姬扬完全相同的立场,附和道:“仙游县主说得对,有事朕和她商量,不劳长宁王费心,你就安心歇着吧!此乃圣旨,不可违抗!”
    姬清哭笑不得,无奈道:“臣遵旨,谢陛下恩典。”
    出了姬清的营帐,姬扬把卫夙带到一个空旷且方便说话的地方,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卫夙方沉声问道:“仙游县主,你跟朕说实话,阿清的病情究竟如何?”他和姬清通信多年,姬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因而他一直以为,他虽不能习武但情况还算稳定。
    姬扬凝神沉默了片刻,带着点无奈的情绪说道:“原本还好,只要平心静气,不劳神费心,可于常人无异,可是……父王死于非命,我又是个女儿,家里的担子都落在大哥肩上……”
    卫夙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长久没有说话。姬扬瞥他一眼,继续说道:“陛下遇到的情况,我和大哥讨论过了,觉得还没到最糟糕的处境,最起码的,楚王没有应召上京。”
    “你确定?”卫夙面露喜色,眸子里有一抹异样的神采闪过。谢逸想要干掉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楚王代替他。如果楚王自己不配合,太皇太后做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姬扬微微抬起下颌,笃定道:“当然确定,打探消息可是我的老本行。”
    卫夙轻轻点头,默默在心底盘算了一番,随即道:“如此说来,我们得见楚王一面。”
    姬扬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打了个响指说道:“没问题,我陪你去。”
    卫夙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光芒,上下打量姬扬一番,突然说道:“朕就说嘛,先前和你一起过来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总算明白了,你那时在模仿阿清,难怪有点不伦不类。”
    姬扬白了皇帝一眼:“陛下,你就别放马后炮了,见到大哥之前,你根本就没怀疑过我。说老实话,认不出来不是你的错,大衍和铁勒交手多少次了,也没人发现长宁王是假的,对不对?”
    “什么?你竟敢冒充阿清!”卫夙一向知道姬扬胆子很大,可没想到能有这样大。
    姬扬摆了摆手,恣意笑道:“什么叫冒充啊,说起来好难听,陛下能不能换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其实,我只是以大哥的名义,偶尔在对阵铁勒人的时候,到战场上晃悠两圈,免得人家说长宁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是两军对弈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哥在幕后安排好的,排兵布阵这些事我可是不懂的,不过是充个门面罢了。”
    听完姬扬说的话,卫夙的面色变得格外凝重,自责道:“都是因为朕……”虽然那时年纪小,可他清楚地记得,老长宁王曾经说过,他的一双儿女,习武的天赋都是一等一的好。
    而今,姬扬的身手如何,他是亲眼见识过了,绝对是当世罕见的顶级高手,否则太皇太后派来的那些人,怎会轻而易举就被她打发掉了,如果姬清当年没有中毒……
    卫夙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姬扬打断了。她看着卫夙,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陛下,请不要怀疑长宁王府对你的忠诚,能够为你而死,是姬家每一个人的荣幸,你无需多想。”
    卫夙直直看着姬扬,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仿佛今天才是第一天认识她。
    姬扬并不在意卫夙的审视目光,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陛下当局者迷,有些事情可能看得不清楚,可我和大哥都觉得,太皇太后想要打压你不假,但是楚王他……真不像要上进的样子。”
    “他都已经是亲王了,他还要如何上进?”卫夙低低地吼道。
    姬扬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提醒道:“楚王无子,他再上进又能如何呢?”
    卫夙深吸口气,迅速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先见到楚王。”
    在朔州大营休整了两日,卫夙和姬扬收拾包袱准备南下。姬清的身体稍有好转,亲自出营送了他们,他说如果楚王那条路走不通,他就带兵勤王,杀回渝京。
    看着姬清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卫夙暗自决定,待到此事尘埃落定,他一回到渝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姬清调回京城,再在朔州熬下去,他能把命丢在那里。
    南下的路比北上要好走些,卫夙只遇到了两拨阻击他的人,战斗力都很一般,被姬扬直接解决掉了。进入涿州地界,楚王亲自派人来接,卫夙和姬扬一路通畅,再未遇到任何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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