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抱歉,卫初晗根本没打算接手这个小孩。
    好在有洛言在。
    卫初晗不理会顾诺的哭泣,洛言蹲在一旁,沉默而耐心地拍着小孩子的脊背,任小孩子哇哇大哭,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流湿了他的衣襟。洛言本身是比卫初晗性情更温和的人,他虽然不说话,但小孩子天生敏感,自然知道眼前的人谁对自己好,谁不喜自己。见到卫初晗和洛言二人,根本不看那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姨母,顾诺直接扑去洛言怀里大哭了。
    卫初晗嗤笑,翻个白眼。
    小孩子的哭恼声摧残了她美好的时光。
    她几次瞥旁边的洛言,有心刺他“那是你儿子么你这么心疼”,但又想到洛言对她的求婚,便觉如果洛言娶了自己,凭自己现在的体质,洛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如是,卫初晗没有狠下心把顾诺丢出去,勉强忍了洛言对顾诺的照顾。
    就是这样的魔音摧残中,九娘匆匆从院门口走来。被小孩子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弄得阵阵耳鸣的卫初晗,听到九娘简短又复杂的声音,“小狐姐姐,顾大人回来了。”
    “嗯?”卫初晗反应慢一下。
    九娘看着她,“顾千江回来了。”
    “啊?”卫初晗愣一愣,才迟钝道,“啊。”
    同时间,那鬼哭狼嚎般的小孩哭声也停了。通红着一双眼的顾诺扭头,看向九娘。就算他年纪小,也知道母亲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就算他与父亲偏见多多,他也知道母亲走后,他是个只有父亲的孩子了。这里,所有人都是外人,唯一的姨母,还是不喜她的。数日遭遇,让这个小孩的内心变得更为敏感而脆弱。只觉人生痛苦,自己独自一个人,咬着牙,真是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去。
    如今听到好久没见的父亲回来,小孩子眼中的泪,无声掉落。即使父亲平日与他关系冷淡,他总是跟父亲相看两生厌,他那聪明的小脑瓜,也在母亲的潜移默化下,接受了一种思想: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的父亲。就是我和他关系太差,他也是我的父亲。别人对我好是有条件的,只有我父亲,会无条件地接受我。你看他这样不喜我,照样养我长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
    而现在,就是这个父亲,他终于回来了!小小的顾诺,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又是欢喜,又是怨怒,又是委屈。他扭过头,用力地看向院门的方向——你终于来了!你为什么早不来?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身形清瘦、容颜端和的青年,在九娘通报后,身后跟随几人,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院子。他尚没有想好该以如何面目面对卫初晗,一个火热的小身子就窜了出来,猛地跳向他,高高砸向他,让他本能伸手接住。
    然后是小孩子带着哭腔的熟悉又亲昵的声音,“爹——!”
    “小诺?”顾千江低头,看到自己抱在怀里的,是自己的儿子。他声音迟疑了一下,语调颇有几分古怪。
    无怪他惊异,实是顾诺对他,从来没这么亲昵过。这个小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跟娘亲,跟他横眉冷对。顾千江懒得理会他,儿子不待见自己,他也不主动化解矛盾。这么些年,幸而这对父子之间有卫初晴做调解,才能和平呆在同一个屋檐下。
    卫初晴身死,顾千江想过这个儿子,也对儿子有所安排。
    但千万种安排,都绝没有一种,是顾诺转了性般,扑到他怀里,亲热地叫他一声“爹”。
    顾千江几乎没听顾诺叫过自己“爹”,他生性凉薄寡情,也不在乎这个。但今日听顾诺一声柔软的哽咽的“爹”,心头莫名有不可知的情绪涌动,眼前微潮,让他不觉伸出手,抱住这个小孩。
    是了。
    他默然想,卫初晴不在了,从此,顾诺只有他这个父亲,却再没有母亲了。纵是千万不是,到底是一对父子。
    由是,在身后侍卫上前,准备从顾大人怀中接过这个麻烦小孩时,顾千江摇了摇头,抱着这个搂着自己脖颈啜泣的孩子,没有让下属接手。侍卫诚惶诚恐:怎么回事?顾大人和小诺之间,什么时候这样和平友善了?
    顾诺被父亲抱着,孤苦徘徊多日的一颗心,终于寻到了落脚点。在扑到父亲怀中、父亲没有把他丢出去后,他心中更是信任父亲几多。他哽咽道,“爹,娘不在了。她死了。是这些坏人杀的娘。你把他们抓起来,给娘报仇好不好?”
    顾千江神情恍惚一下,很快回神,温声,“小诺,别胡说。”
    他转而视线向前,将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后,终于看到了长廊上,静静站起的少女。
    微风习习,花荫在她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她站在绿影深处,紫衫襦裙,柔软发丝垂落于脸颊,秀眉雪肤,目光莹莹。她站在光斑浮动的长廊深处,这一瞬间,风声哗哗拉,摧枯拉朽般,好像褪色的岁月重回回来,却又幽幽地再次拉开。
    顾千江痴痴地凝望着面前的少女,光影包围着她,她是那样亘古明媚。他好像又回到卫家的院落,在花丛深处,初次见到年少的姑娘,深深浅浅,温温浓浓,在老师的介绍下,拱手喊她一声,“小师妹。”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世上,无数人生,无数人死。时时刻刻,岁月从不停留。所有人都老去了,只有昔日的小师妹,还站在长廊里看着他。十年前与十年后,她看着同一个人。而他也回望着她。
    他风霜满面,有妻有子,一瞬间,妻子死去,幼子多病。不至于好,也不至于不好。
    而她依然是少女时的风姿,独自一人,隐去了少时的盈盈与好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探究地打量着他。
    如此相逢……
    顾千江如释重负般,淡淡笑一声,唤一声,“小师妹。”
    卫初晗怔愣一下,低低道,“师兄。”
    他是她父亲一心提拔的学生,她理应叫他一声“师兄”。虽然在之前,对他恨之入骨时,她一声声叫的是他的全名,顾千江。无有半分情谊。
    顾千江又怔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浅浅,声音低悦悠远,“我无数次想过与你重逢的画面,无数次想过再见到你,该和你说些什么。我无数次的想与你重逢时是何等光景……幸而,眼前这种,我也曾想过。”
    他抱着儿子,侍卫跟在后面。卫初晗站在长廊里,不动声色的,似熟悉似陌生的青年,站到了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自己。
    顾千江看到卫初晗身后的青年,唇角的笑收敛了一些,几分慨然地垂下了眼。
    他低声,“想来,这位便是……洛公子吧。”
    他是知道洛言的。卫初晗醒后,一路行径,都有他提前安排的影子。若非知道洛言在她身边,顾千江又怎么敢放心卫初晗来淮州?在他心中,妻子的心计,是卫初晗万万比不上的。妻子……顾千江神色微黯,他的妻子,已经被他亲手害死了。
    卫初晗踟蹰一下,有心试探。卫初晴身体不好,平日根本不会出门。那她得知的消息,必是顾千江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只是卫初晴那个人,满口谎话,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她说了洛言的身份,卫初晗也怕她在其中埋了什么钉子。如今见到顾千江,卫初晗便有心试一试卫初晴是否说谎。
    毕竟,卫初晴知道的消息,顾千江肯定也是知道的。
    她将后方的洛言让了出来,介绍道,“阿洛,这是我师兄,顾千江。你也叫一声‘师兄’吧。”
    她探寻地看着顾千江的反应。
    洛言:“顾公子。”
    顾千江:“不敢当。”
    这两人同时开口,声音诡异地重叠,却谁也没应卫初晗的好意,客气而生疏,彼此又提防。
    卫初晗:……
    好吧,虽然试出了卫初晴确实没骗她,不然顾千江不可能对洛言态度如此冷淡,但是,他们这样的疏离,实在让她这个中间人很尴尬。
    不过卫初晗并没有尴尬多久,因前院来了人,是白英。白英拱拱手,打破了院子里这几个人的沉默,“顾大人,我家大人听说您回来,请你去锦衣卫所和官衙分别走一趟。”
    顾千江笑了笑,语气温和点头,“好。”
    他将顾诺抱给身后接管的侍卫,问白英一声,“请问你家大人是?”
    白英看他一眼,“我家大人姓陈。”
    陈?
    顾千江蹙眉,在记忆中搜索。
    至少他熟识的锦衣卫中,没有一个姓陈的。不过他又很快释然,锦衣卫对他紧追不放,一路追到现在,那位大人,必然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只消见一眼,顾千江相信,自己定会有所收获。
    锦衣卫在试探他的时候,他也在试探锦衣卫的态度。
    同时,他的指节轻轻摩擦衣袖,想到:据顾府留活的人说,卫初晴死前,烧了顾府。他虽然没有来得及回顾府看一眼,但那是他的妻子。这么多年,他了解卫初晴,一如卫初晴了解他。只这样一个讯息,他就能猜到卫初晴的目的。
    她烧掉了他可能定罪的所有证据,让锦衣卫找不到出口。
    便是死了,便是恨他,她依然在背后,把后事做得干干净净,不给锦衣卫一点机会。
    可她到底是心硬的。
    不肯见他最后一面。
    不言不语,无话可说,兀自结束一切。所有的答案,她都永不会说。即使他千千万万遍地问,她也不能回答他,永不会回答他。
    这样的妻子啊……顾千江垂下了目光,身畔袖中的手,轻微颤抖。
    但他控制着情绪,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失态。他还是那个看着温和、实则心狠的顾千江顾大人。妻子的死亡,没有带给他一点波澜。
    ……那日与锦衣卫的会面,没有透露出什么消息来。但当晚,顾千江便与陈曦陈公子和和气气地一同去了官衙。对于知道陈曦一直在调查顾千江这种内情的人来说,这种结果,自然是明白陈曦没有从顾千江那里找到什么线索,只能继续迂回了。
    次日,顾千江去给亡妻扫墓,于情于理,没有人会阻拦。卫初晗想了下,寻个理由支开洛言,她自行离去,与顾千江一同去了墓陵。陪顾千江沉默地给亡妻磕了头、出神片刻,两人并肩离去,气氛消沉,一时间都没什么心情说话。
    好一会儿,从低迷的气氛中回过神,顾千江似回忆般,喃声,“她是何等心狠而绝情的人,至死不肯等我。连问我一句为什么,她都不肯问。想来我永远不会知道临死前,她在想什么,对她来说,是种复仇般的快感。”
    卫初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她知道卫初晴对顾千江有情,却不知道顾千江的态度。不过顾千江这一句,就让她看明白了,顾千江心里,必然也是喜欢卫初晴的。不然,他的语气,不会明明已经平淡,却意外露出几分情绪来。
    到底意难平啊。
    顾千江和卫初晴,都是意难平。
    卫初晗涩声,“师兄……”
    为了她,顾千江折磨卫初晴,何不是在折磨他自己?她曾疑他,竟是那样不知他。纵然是一只没有感情的狼,被人喂养了那么久,也有家养狗一样的感情了。
    为了卫家,亲自策划妻子的死。用妻子的性命,换另一个人的复活。除了顾千江,又有几人能做到?
    那些一腔正义的人,在得知妻子是杀人凶手后,顶多手刃妻子,便是对仇人复仇了。只有顾千江,冷漠而理智,不光要妻子死,还要一命换一命,让本已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十年啊,整整十年。十年间,卫初晗不生不死。十年间,顾千江与妻子感情甚笃。十年间的每一时每一刻,但凡他有一丝后悔,都可以停止计划。
    仇恨能有多久?能比活着的人更重要么?
    在顾千江这里,仇恨是永远。活着的人永远不如死了的人重要。
    他爱卫初晗么?不爱。他爱卫初晴么?深爱。
    但他选择死的,是卫初晴。选择救的,是卫初晗。
    如此凉薄,又如此深情。
    卫初晗吸口气,不去说那些话了。顾千江是心脏何等强大之人,连妻子的死亡,他也能一瞬间将情绪压下去,不动声色。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这样的人,别人对他行为的评判,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卫初晗只道,“洛言的身份……是真的吗?”
    她相信顾千江知道她在说什么。
    顾千江漫声,“不然当年,我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初晴杀他?我多想留下卫家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仆人呢。独独一个人,独独是他,我是不会救的。如有可能,拿他做利益交换,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卫初晗半晌后道,“果真是你。他被逼得入了江湖做杀手,朝廷那边,定是许了你很大好处吧。”
    顾千江回望她一眼,温和道,“是的。不然,我何以保住卫家嫡系遗留的那一点儿血脉?”
    他护住的人,从头到尾,在明面上,报的都是卫初晗的大名。
    卫初晴顶着姐姐身份时,她是卫初晗;卫初晴死后,卫初晗依然是卫初晗。从头到尾,顾千江都没有给卫初晴留什么余地。心狠,一时一刻没变过。
    与他相比,便是卫初晴那样的冷漠,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卫初晗侧头,望他片刻。不去对顾千江加以评价,她直接说,“师兄,我想复仇。”
    “嗯,”顾千江依然是平静和气,“我知道。我会帮你的。”
    “我知道师兄是帮我的,”卫初晗低声,顾千江做到这一步,她根本没资格指责他,“我想知道,当初那害我们卫家的人,到底是谁?是刘氏皇朝,还是别的人?”
    顾千江笑一下,没答。
    卫初晗看他一眼,了然,“不是刘氏皇室吧?不然师兄你,不会安安分分地在大魏当什么官。再观刘氏对洛言的态度,并没有赶尽杀绝。皇室自有骄傲,不屑于做陷害忠良的事,对吧?否则,师兄你的作风……哪里还会呆在这里呢。”
    顾千江低笑一声,“不错。”
    他心情还好,让卫初晗那紧悬着的一颗心,也微微放落。她多么害怕最终敌人,是刘氏皇室。那样的敌人太过强大,根本让她无力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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