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眠淡声道:“你何必这么焦躁。无论日后如何,今天的饭还是要吃的。”
    虞夫人忍了又忍,拍桌道:“我焦躁?我焦躁才是对的!你怎么还能这么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你是没听到温家派来的人怎么说的吗?温家一个家奴,也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扬!送去的十名子弟里还必须要有本家子弟,本家子弟什么意思?阿澄和阿离,一定至少要有一个在里面!送过去干什么?教化?别人家怎么教导自家子弟,轮得到他们姓温的来插手?!这是送人过去给他们拿捏,给他们做人质!”
    江澄道:“阿娘,你别生气,我去就行了。”
    虞夫人斥道:“当然是你去,难不成还让你姐姐去?看她那个样子,现在还在乐呵呵地剥莲子。阿离,别剥了,你剥给谁吃?你是主人,不是别人的家仆!”
    听到“家仆”二字,魏无羡倒是无所谓,一口气把碟子里的莲子全都吃光了,正在嚼,嚼得口里都是丝丝清凉的甜意。江枫眠微微抬头,道:“三娘。”
    虞夫人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家仆?不乐意听到这个词?江枫眠,我问你,这次,你打不打算让他去?”
    江枫眠道:“看他自己,想去就去。”
    魏无羡举手道:“我要去。”
    虞夫人冷笑道:“真好啊。想去就去,想不去也肯定能不去。凭什么阿澄却非去不可啊?给别人养儿子,养成这样,江宗主,你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心中有气,只想把这股愤懑发泄出来,毫无道理可言。其余人都安静地任她撒火。江枫眠道:“三娘子,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江澄坐在原地,仰头望她,道:“阿娘。”
    虞夫人站起身来,讥嘲道:“你叫我干什么?跟你父亲一样,让我少说两句?你是个傻的,我早告诉你了,你这辈子都是比不过你旁边坐着的那个了。修为比不过,夜猎比不过,连射个风筝都比不过!没法子,谁让你的娘不如别人的娘?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你娘为你不平,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跟他鬼混!你还帮他说话。我怎么生出你这种儿子的!”
    她径自走了出去,留江澄坐在原位,脸色忽黑忽白。江厌离悄悄把一盘剥好的莲子放到他的食案边上。
    坐了一会儿,江枫眠道:“今晚我会再清点八人,明日你们就一起出发。”
    江澄点了点头,迟疑着不知该再说什么,他从来不懂该怎么和父亲交流。魏无羡喝完了汤,道:“江叔叔,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的吗?”
    江枫眠微微一笑,道:“要给你们的东西早给了。剑在身侧,训在心中。”
    魏无羡道:“哦!‘明知不可而为之’,对吧?”
    江澄立刻警告道:“这意思可不是让你明知道要闯祸,还硬要去作怪!”
    席间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次日,临走之前,江枫眠交代了必要事宜,只多说了一句,“云梦江氏的子弟,还不至于如此脆弱,经不起外界一点风浪。”
    江厌离则送了他们一段又一段,往每个人的怀里塞满各种干粮吃食,真的怕他们在岐山吃不饱。十名少年拖着一身沉甸甸的食物,从莲花坞出发,在温氏规定的日期之前,到达了位于岐山的指定地点。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来了不少,具是小辈,几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识或脸熟的。三五成团,低声交谈,神色都不怎么好,看来都是用不太客气的方式召集来的。
    扫了一圈,魏无羡道:“姑苏那边果然也来人了。”
    姑苏蓝氏的人也来了十多个,不知为什么,形容都颇为憔悴。蓝忘机的脸色尤为苍白,但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背上背着避尘剑,孤身而立,四周一片冷清。
    魏无羡本想上去同他招呼,江澄警告他道:“勿生事端!”只得作罢。
    忽然,前方有人高声发号施令,命令众家子弟集合成阵。
    这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十八九岁的模样,趾高气扬,相貌勉强能和“俊”沾个边。但和他的头发一样,令人感觉油腻腻的,不甚清爽。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温晁。
    温晁颇爱抛头露面,不少场合都要在众家之前显摆一番,因此,他的容貌众人并不陌生。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人。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艳少女,柳眉大眼,唇色鲜红。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总教人想抠下来。右则是一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阴冷男子,高身阔肩。
    温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视众人,似乎很是飘飘然,挥手道:“都把剑交上来!”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抗议道:“修真之人剑不离身,为什么要我们上交仙剑?”
    温晁道:“刚才是谁说话?谁家的?自己站出来!”
    刚才出声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场中渐渐安静下来,温晁这才满意,道:“就是因为现在还有你们这种不懂礼仪、不懂服从、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坏了根子,我才决心要教化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知无畏,要是不趁早给你正正风气,到了将来,还不得有人妄图挑战权威、爬到温家头上来!”
    明知他索剑是不怀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温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满,就会被扣上什么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气吞声。
    江澄按住了魏无羡,魏无羡低声道:“你按我干什么?”
    江澄哼道:“怕你乱来。”
    魏无羡道:“你想多了。虽然这个人又油腻又恶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会挑选这个时候给咱们家添乱子。放心吧。”
    江澄道:“你又想套麻袋打他?恐怕行不通,看到温晁身边那个男的没有?”
    魏无羡道:“看到了。修为是高,不过容貌保持的不好,看来是大器晚成。”
    江澄道:“那个人叫温逐流,有个外号叫‘化丹手’,是温晁的随侍,专门保护他的。不要惹他。”
    魏无羡道:“‘化丹手’?”
    江澄道:“不错。他那双手掌很可怕,能……”
    两人平视前方,低声说话,见收剑的温氏家仆走近,立刻噤声。魏无羡信手解了剑,交了上去,同时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姑苏蓝氏那边。
    他本以为蓝忘机一定会拒绝上交,出乎意外的,蓝忘机的脸色虽然冷得吓人,却仍是解了剑。
    虞夫人当初的讥嘲竟然一语成谶,他们在岐山接受“教化”,果然每日里都是清汤寡水。江厌离当初给他们挂满一身的吃食早被尽数搜走,而这些年少的世家子弟里,根本没人辟谷,不可谓不难捱。
    温晁所谓的“教化”,也就是每日站得高高的,在众人面前发表一通讲话,要求他们齐声为他欢呼、一言一行都以他为楷模。
    夜猎之时,他会带上众家子弟,驱使他们在前奔走,探路开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奋力拼杀,然后他在最后一刻出来,把被别人打得差不多的妖兽轻松击倒,斩下头颅,再出去吹嘘这是自己一人的战果。
    如有格外不顺眼的,他就把这人揪出来,当众责骂,斥得对方猪狗不如。
    前年参加岐山温氏的百家清谈大会,射箭那日,温晁也与魏无羡等人一同入场。他满心觉得自己会拔得头筹,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一定要让着自己,结果开头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错了纸人。本该立即下场,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说他。最后计算出来,战果最佳的前四名为魏无羡,蓝曦臣,金子轩,蓝忘机。蓝忘机若不是因为提前立场,成绩还能更好。
    温晁大觉丢脸,因此尤其痛恨这四人。蓝曦臣未能前来,他便揪着其余三人,日日当众责骂,好不威风。
    最憋屈的要数金子轩,他从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要不是兰陵金氏其他子弟拦着他,再加上温逐流不是善茬,他第一天就冲上去和温晁同归于尽了。蓝忘机则一副心如止水、漠视万物的状态,仿佛已经魂魄出窍一般。而魏无羡已经在莲花坞遭虞夫人的花样痛骂数年,压根不把他这点段数放在眼里,下了台仍是笑嘻嘻的。
    这日,众人又是大清早便被温氏家仆轰了起来,像一群家禽一样,被驱赶着朝新的夜猎地点走去。
    此次的夜猎之所,名为暮溪山。
    愈是深入山林,头顶的枝叶愈加茂密,脚底的阴翳也愈加铺张。除了树海涛声和脚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鸟兽虫鸣在一片森然中格外突兀。
    许久之后,一群人与一条小溪迎面汇合。溪水淙淙,其间还有枫叶逐流飘零。
    溪声枫色,无形将压抑的气氛冲淡了几分,前方竟然还传来咯咯吱吱的轻微嬉笑声。
    魏无羡和江澄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变着法子咒骂温狗,无意间,他回头一瞥,瞥见了一袭白衣。蓝忘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因为走得较慢,蓝忘机落在了队伍后面。魏无羡这几天有好几次都想跟他套套近乎、叙叙旧,奈何每次蓝忘机都见了他便转身,江澄也再三警告他别瞎撩。此时离得近了,不由得多留了几分意。
    魏无羡忽然发现,虽然蓝忘机尽力走得无异样,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轻,似乎不能用力。
    见状,魏无羡放慢速度,倒退着走到蓝忘机身边,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你腿怎么了?”
    ☆、第52章 绝勇第十一2
    蓝忘机目不斜视,道:“无事。”
    魏无羡道:“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吧?这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的腿真的没事?”
    蓝忘机道:“不熟。”
    魏无羡转了个身,倒退着走,坚持和他并肩而行,非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道:“有事不要逞强。腿是伤了还是折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正准备说“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阵香风扑鼻。
    魏无羡回头望向侧前方,登时眼睛一亮。
    见他忽然闭嘴,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五个少女走在一起,中间那名少女身穿浅绯色的外衫,罩着一层薄纱衣。微风吹拂,纱衣飘曳,身姿背影格外好看。
    魏无羡看的,就是这个背影。
    一名少女笑道:“绵绵,你这个香囊真是好东西,配上之后蚊虫果然就不来了,气味也好闻,闻一闻好像人格外清醒。”
    被称作绵绵的那名少女说话声音果然是软绵绵、甜糯糯的:“香囊里面都是些切碎了的药材,用途挺多的。我这里还有几个,你们谁还要?”
    魏无羡一阵歪风样地飘了过去:“绵绵,给我也留一个。”
    那少女吃了一惊,没想到忽然冒出来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回头给了身后一张秀丽的脸,皱眉道:“你是谁?为什么也叫我绵绵?”
    魏无羡笑道:“我听她们都叫你绵绵,以为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么,不是吗?”
    江澄见他又发作了,翻了个大白眼。
    蓝忘机冷然旁观。绵绵涨红了脸,道:“不许你这样叫我!”
    魏无羡道:“为什么不许?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绵绵,如何?”
    绵绵道:“为什么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问别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报上名字。”
    魏无羡道:“我的名字好说。你记着了,我叫做‘远道’。”
    绵绵兀自把“远道”这个名字悄悄念了两遍,记不起哪家的世家公子叫这个名字,可是看他仪表气度,又不像籍籍无名之辈,看着魏无羡嘴角边颇为戏谑的笑容,心中不解。
    忽然,一旁传来蓝忘机冷冷的低语:“玩弄字眼。”
    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取“绵绵思远道”之意,戏弄于她,恨恨跺脚道:“谁思你了。你不要脸!”
    几名少女笑作一团,纷纷道:“魏无羡,你真的好不要脸呀!”
    “我告诉你呀,她叫……”
    绵绵拉着她们便走,道:“走,走!不许你们跟他说。”
    魏无羡在后面喊道:“走可以,给我个香囊嘛!不理我?不给?不给我找别人问你名字了,总有人告诉我……”
    话没喊完,从前方扔来一只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魏无羡“哎哟”作心痛状,香囊的带子绕在手指上转得飞起,走回蓝忘机身边,犹在边转边笑。见蓝忘机脸色越发冷沉,问道:“怎么?又这样看着我。对了,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说。我背你怎么样?”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你对谁都是这样一派轻浮浪子的行径吗。”
    魏无羡想了想,道:“好像是?”
    蓝忘机垂眸,半晌,才道了一声:“轻狂!”
    这两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了点莫名的痛恨,连怒视也不屑再分给他一个了,蓝忘机勉强提速朝前走去。看他又逞强,魏无羡忙道:“好嘛。你不用走这么快,我走就是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澄。
    谁知江澄也不给他好颜色,狠狠地道:“你好无聊!”
    魏无羡道:“你又不是蓝湛,怎么学他说无聊。他今天的脸比以往还要臭,那腿怎么回事?”
    江澄没好气地道:“你还有闲心思理会他,理会自己吧!也不知温晁这个蠢货把我们赶到暮溪山来找什么洞口,又要搞什么鬼。可别又像上次杀树妖时那样,让我们围上去做肉盾。”
    一旁一名门生低声道:“他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上个月云深不知处被烧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魏无羡闻言一惊:“烧了?!”
    江澄这几日听多了这种事,倒没有他惊讶,道:“温家的人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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