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发出嗤笑,嘀咕道“贼喊捉贼”。
    魏无羡心知争辩徒劳无益,也不急于一时,微微一哂,道:“不过,你们这次来的阵仗,似乎有些寒碜,少了两位大人物啊。敢问诸位,此等盛事,敛芳尊和泽芜君怎么没来?”
    苏涉冷笑道:“哼,前日敛芳尊和泽芜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治疗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闻蓝曦臣“身受重伤”,蓝忘机微微一动,魏无羡也是心中一惊。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顺着这声音望去,是一名刚刚扑入父亲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的脸庞确实有些眼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若金光瑶本意是构陷他、一举覆灭他,怎可能不亲身上阵?
    他不来,一定是有了更阴险的计划。“金麟台遇刺、两人都身受重伤”——天才知晓真相究竟如何!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
    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的江澄。
    可是。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却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跃了出来,喝道:“魏无羡!你还记得我吗?”
    魏无羡诚实地答道:“不记得。”
    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记得,我这条腿记得!”
    他一下子掀开下摆,露出一条木制假肢,道:“我这条腿,就是被你当年在不夜天城里那一晚废了的。让你看看,是为了让你知道,今天围剿的人里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励,另一名年轻的修士也站了出来,道:“魏无羡,我就不问你记不记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债太多,肯定也不记得他们两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会忘!也不会宽恕!”
    第三个人站了出来,这次,魏无羡先行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杀了你父母,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公道’二字,为了一个‘义’!”
    众人闻言,纷纷喝彩,欢声雷动,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第69章 将离第十六
    蓝忘机负琴走在长街之上。
    四周行人都对这名俊雅的年轻男子行注目之礼,对此,姑苏蓝氏的子弟皆早就习以为常,蓝忘机更是从十三岁开始便能视若无睹,泰然自若。
    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扔了一样东西在他身上。
    蓝忘机脸上不动,出手迅捷无伦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蓝忘机:“……”
    正凝然不语,又一个婀娜的身影迎面走来,扬手掷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没砸准,砸在他肩头,又被蓝忘机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则是一个头梳双鬟的稚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双手抱着一枝缀着零星红蕾的花枝,丢到他胸口,转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蓝忘机已经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枝,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点点起来。蓝忘机正在低头思索,忽然发间微重,他举手一摸,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鬓边。
    抬头望去,高楼之上,纱幔飘飘。一个身形纤长的黑衣人倚在红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酒壶,酒壶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荡。
    魏无羡笑吟吟地道:“蓝湛——啊,不,是含光君。这么巧!”
    蓝忘机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无羡道:“是我!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你在找谁啊?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他身旁围上来几个少女,纷纷挤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来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掷他的那几名少女。
    究竟是谁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蓝忘机低头,转身就走。魏无羡见撩他不得,并不意外。谁知,片刻之后,一阵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足音传来。蓝忘机稳步登上楼来,将刚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蓝忘机道:“你的花。”
    魏无羡歪歪的身子刚从美人靠上坐了起来,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忘机道:“为何。”
    魏无羡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道:“无聊。”
    魏无羡道:“就是无聊嘛,不然怎么无聊到拉你上来……哎哎哎别走啊,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蓝忘机道:“禁酒。”
    魏无羡道:“我知道禁酒。但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喝两杯也没关系。”
    那几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满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蓝忘机仍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辞,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无羡道:“我妥过吗?”
    蓝忘机道:“你与金子轩有何过节。”
    魏无羡眉间一道戾气闪过。
    他将酒盏重重放下,道:“别跟我提金子轩!”
    待这道戾气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浅笑,道:“别这么坏兴致啊。难得来一趟兰陵,当然要品品这里的美酒了。酒虽美,不过,还是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绝色。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众少女起哄道:“坐啊!”“坐嘛!”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冷冷打量这些尽态极妍的少女,继而,目光凝在魏无羡腰间那一只通体漆黑发亮、垂系着红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无羡挑了挑一边的眉,有点儿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果然,蓝忘机缓缓地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楼台之上,看似明媚鲜妍的少女们,目光之中都闪过一丝冷意。
    魏无羡举手,止住了她们的怨气,让她们退到一边。摇了摇头,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总是学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记着教训人。”
    蓝忘机执拗地道:“损身,损心性。”
    魏无羡道:“这些话你射日之征的时候还没说够吗?损身,我现在好好的。损心性,可我也没变得多丧心病狂吧。”
    蓝忘机还要再言,魏无羡已经站了起来,道:“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礼貌地道:“含光君,有缘再会吧。”
    魏无羡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江澄在擦剑,抬了一下眼,道:“回来了?”
    魏无羡道:“回来了。”
    江澄道:“满脸晦气,遇到金子轩了?”
    魏无羡道:“比遇到金子轩还糟,遇到那个谁谁了。”
    “谁谁”在魏无羡口里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皱眉道:“蓝忘机?花宴结束后,他也没回去吗?”
    魏无羡道:“没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欢而散,为何每次又总是孜孜不倦地去讨他的嫌?”
    魏无羡道:“算我无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剑上,道:“今后花宴那种场合,不要再不佩剑了。有失礼仪。”
    魏无羡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宴会肯定要找几个人出来比剑的。我的剑不是拿来观赏的,出鞘必须见血。干脆不带,一了百了清静无忧,不送两个人给我杀,谁都别想烦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爱在人前秀剑法的吗。”
    魏无羡道:“以前是小孩子。谁能永远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声,道:“不佩剑也罢,无所谓。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个理由再走。”
    魏无羡道:“恶心金子轩,这理由不够充分吗?”
    江澄道:“金子轩怎么说也是金光善的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甩他脸色,和他吵架争执,你让我这个家主怎么做。附和你一起骂他,还是惩治你?”
    魏无羡道:“独子?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金光瑶吗?金光瑶比他顺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剑,端详一阵,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顺眼有什么用。再顺眼,再伶俐,也只能做个迎送往来的家臣。没办法跟金子轩比的。”
    魏无羡听了,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听你和他交谈,你该不会是想让师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尝不可。”
    魏无羡道:“未尝不可?你忘了金子轩在琅邪让师姐伤心成什么样子吗?你看看他爹那个德行,指不定他今后也是那个鬼样子,天南地北到处鬼混找女人。师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既然金子轩已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悔过也为时不晚。毕竟是一场误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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