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西没听清。
    “她不会游泳。”旁政又说了一遍,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是不是就和她真的分开了。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是分离,是永远不会相见的那种。
    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起初状况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风平浪静的,等中午启程回去的时候,谁料到风向大变。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大喊。“杀人浪!!!”
    雷西回头,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
    杀人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山坡,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
    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旁政把油门加到底,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暴风雨的关系,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海况愈发恶劣,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翻滚不断。
    旁政朝他在怒喊着什么,可是根本听不见,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两个,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两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
    旁政情况糟糕,被彻底卷入海里。
    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锐的锈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他脑子里反应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叨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
    逃离海浪区域,不要泡在水里,尽可能的辨认方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要等。
    东南风,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
    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快艇因为底部充水,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尽,狼狈于混乱灰败中求生。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想起自己三十年以前的人生,他顺风顺水,志得意满,自信一切都遂合他意,无人反驳。
    而他现在,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顾衿是他唯一支撑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不是殉情,可比殉情还要震撼。
    雷西问旁政,“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旁政讷讷的。“我妻子。”
    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顾衿。
    ……
    又是辗转一天,入夜,顾衿自沉睡中醒来。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处何夕。
    她睁开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环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衿眼珠转动,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的白色纱布。
    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回来了。”
    他搂着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顾衿说,“我知道。”
    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滚出来了。
    先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的,开始变成嚎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她哭的没有来由,哭的声嘶力竭,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曾让顾衿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
    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复得,哭她的恐慌和艰辛,和生活过往的种种种种。
    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不停的摇着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你死了才好,一语成谶,她在自责。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后背,温柔哄着。
    顾衿还在摇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旁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的近乎崩溃,语无伦次。
    旁政搂紧她,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捂她冰凉的脸,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钝一钝的疼。
    他吻着她额头,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她的牙尖嘴利,她的执着和倔强,都是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剥开这层外表,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善良的。她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还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
    她和他之间,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第64章 正文完
    顾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躺在陌生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两个护士架起双腿,有和她母亲年纪一样的医生戴着手套走进来,粗粗检查了一下,就给她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怀孕吗?”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顾衿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消毒幕布,她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是能听出她似乎司空见惯的无奈语气。她睁着眼睛,钝痛一直在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以为那只是来例假的前兆。
    以前去医院检查路过妇科的时候,诊室外面常常有面如菜色的女人等在门口,她们神情悲哀,麻木,带着对生活的绝望,顾衿常常想,一个人究竟要多狠心才能舍弃自己的孩子呢,驻足观望,随即裹紧自己匆匆离开,她一直以为那个地方,离自己特别遥远。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时候的顾衿一定是欢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她什么样的沉重打击,都不能夺走她想做一个母亲愿望。
    她和她爱的人,拥有了一个小生命。
    她依然保着一丝卑微期望。
    “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顾衿眼角湿润,声音很小,近乎恳求。“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个多月,已经不行了。”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凉的东西探进她的身体里,大夫动作熟稔,温和劝她。“你还年轻,好好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的。”
    顾衿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
    没机会了。
    顾衿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她也和这世界上万千芸芸众生一般自私,渴求家庭和温暖,她多希望这个孩子还在啊,小东西慢慢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她从这里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可以对旁政作威作福。可是她知道,旁政不会原谅她了。
    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它是在用离开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惩罚她的粗心大意,惩罚她的不负责任。
    以前她总觉得流产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大事,有无数个女孩会为此心灰意冷,会终结掉自己曾经炙热的感情,她们虚弱的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门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虚弱愤恨的眼光。
    可是只有经历一次,顾衿才知道,那种失去骨肉至亲的痛在这茫茫人世中有多么轻描淡写。
    她被推到楼下外科观察,吊着一袋营养药和消炎药,连个正经病房都没有,医生说你多包涵,产妇太多,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一个小手术,在这种人满为患的大公立医院里,只要休息一个小时就是可以回家的。顾衿不说话,只点点头。
    她孤独躺在无人问津的走廊里,脑子开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音容,他说,衿衿,咱俩也要个孩子吧。
    他想做父亲的愿望那么强烈。
    她活该,她咎由自取,她自作自受,可是她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心酸和委屈。她也终究,还是和他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步。
    凌晨时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气候多变,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空气凉爽而潮湿。
    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虽然没那么疼,可是说出来唇间总是苦涩的。
    顾衿穿着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面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那时候不说,不是想故意瞒你,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旁政,其实我想过好多次的。”
    我想过好多次,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告诉你,在医院里寂静难眠的夜晚,在爷爷葬礼之后的旁家花园,在两人离别的机场大楼,无数次的想过抱你痛哭一场或者在你怀里得到片刻安宁温存。
    夜幕的星星多而茂密,顾衿看的出神。“我走的时候,其实想的很清楚,我不告诉你这件事,最后我们都能善终,要是我说了,那个时候,旁政你想过没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辈子。”
    他和她,都不是能将就能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她旁边,沉默良久。
    “可你走的时候,也绝没想过再回来。”他转头,一字一句,说的很坚定。“顾衿,你在机场,是想过和我就这么算了的。”
    和她在一起生活两年,对于顾衿骨子里的烈性旁政甚至摸得比她自己都要准。
    顾衿弯起唇角,承认。“对,我想过和你就这么算了。”
    她留下离婚协议,走的不拖泥带水,也没给任何人解释和交代。她以为他会在未来的某段日子里遇上比她更合适,甚至是他更爱的人。她也以为自己离开他以后会变得更好,更开阔,更能接受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顾衿埋首,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
    她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
    “可是雷西说他和你失散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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