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涌进来打断了我的话,连里战友们知道杨东辉回来了,全一窝蜂地跑来,人一下就挤了满满一屋子。杨东辉被他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我被挤到一边,连话都插不上去。
    “老高,叫你下来你不下来,怎么样,这么大的好事我没骗你吧?”白洋捅捅我。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好事,我肠子都悔青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如果早知道白洋说的是这,我还会在教导员屋里跟他瞎闹吗?!
    “你自己不下来还怪上我了?你杵这干啥,不是天天盼你排长吗,现在人回来了你怎么反而傻站着装电线杆了”白洋把我推上前,战友们也回头看我,“这儿就你最该谢排长,你咋躲后头不开腔了呢还?”我们班长不满地说我。
    我看着杨东辉,他终于正眼看我了,只是他的眼神那么陌生。
    “排长,你……你在那儿怎么样?叫人带去的东西收到没有?……我给你打过电话,我……”
    在战友们齐刷刷的注视下,我的话僵硬无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满肚子的话,又岂是在人前能说?
    “还不快谢谢排长?”班长催促我。
    “……谢谢排长,都是我害你为我背了处分,我……”
    我笨拙地说着,在这种场合,我说出口的完全不是我想表达的,说得那么客套、生硬。
    “行了,”杨东辉皱着眉打断我,他一挥手,“这事不用提了。”
    “一排长!你回来啦?”连部的小张从外面跑进来,看到杨东辉回来,很激动地向他敬礼,杨东辉也还了礼,小张这才说:“一排长,新来的焦副教导员喝多了,吐了,叫我找通讯员过去,哦,就是高云伟,他在这吗?”
    他说完在人群中看见了我,过来拉了拉我:“我一听说排长回来了,就知道你准在这,走吧。”
    “你先走吧,我等会再去”我心里已经够烦乱了,焦阳还嫌我这不够乱?
    “副教导员还等着呢,走吧,你现在不是住他屋呢吗?”
    小张还要拉我走,杨东辉忽然走了过来。
    “小张!”
    “到!”
    “去告诉一声,高云伟今天留我这写材料,我换个人过去保障。”
    “啊?这……”不等小张说话,杨东辉喊了一嗓子:“小赵!”
    “到!”二班的一个兵跑来。
    “你去照看一下!”
    “是!”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熄灯号吹响了,杨东辉让屋里的战友都散了回去睡觉,然后转向我。
    “你铺呢?”他直直地盯着我。
    “……在副教那屋。”我茫然地回答。
    杨东辉听了向楼上就走,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头脑空白地跟在他后面,他走向焦阳的那个单间宿舍,门没关,焦阳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们来到门口他也没有反应。
    接下来杨东辉做的事让我呆住了,他走进房间,二话不说,将我床上的铺盖连着枕头一卷就夹在胳膊下走了出来,只留下空空的一张床板。
    出来后他对发愣的小张说:“人多干扰休息,把屋空给教导员。小赵,去值班室守着,有情况随时保障!”
    “是!”
    杨东辉夹着我的铺盖掉头就下楼,从头到尾没看过我一眼。
    他既没像他说的要留我写材料,也没像我以为的把我的铺带进他宿舍,而是进了我们班,把铺盖扔在了我原来的铺上。
    他丢下铺盖,只对我说了一个字:“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一块木头。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猛地站起来,打开门往外跑。
    冲进他房门的时候,杨东辉拎起了暖水瓶,我要去接过来,他手一隔把我挡开,我的背撞在门上,他越过我就出去了。
    深夜的水房里,昏暗,寂静,没有别人,杨东辉独自弯腰在打水。他刚直起腰,我冲了过去,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排长!……”我紧紧地抱着他,紧紧地抱着!
    这真真实实的身躯,坚实的后背,温热的体温,带着阳光和他独有的气息,他终于在我的怀抱里了,他终于回来了,我脑海里一阵阵地犯晕!我不敢松手,真怕我一放手,他又再次消失不见,我要就这样抱着他抱一辈子,再也不让他从我的眼前离去。这一天我等得太煎熬了,排长,你知道吗?和你分离的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么数着星星月亮过来的吗!
    杨东辉任我抱着,没动,也没说话。太多的话涌到嘴边,我想问他在那儿过得苦不苦,吃得咋样睡得咋样,为什么瘦了,有没有想起我;我想告诉他他为了我背上处分去受苦我心里有多么难受、时时刻刻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可是现在这样拥抱着他,我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想你……”我用力地搂紧他,像着了魔一样,念咒般地重复这三个字,“我想你排长,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杨东辉忽然扳开我的手,转身看着我。
    “想我?”他漠然地说,“我不在连里,我看你过得也挺逍遥。”
    “排长,你还在生气?”我急了,“我跟副教导员真的没干什么,就是开玩笑闹腾,他那是喝多了,再说他是副教导员,他要我怎么样我能不听吗?”
    “那就回去接着闹。”
    他冷冷地说,拎着水瓶要走。
    “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开玩笑吗,我跟人闹一闹还不行了?”他从见到我开始的冷漠,让我委屈,我忍不住也带上了火气。“我们没怎么样!”
    “那是你没看到你们什么样!”
    我看着他,他瞪着我,他的脸色那么难看,他把水瓶重重顿到一边,抓住我,我身后就是墙,他把我顿到墙上。
    “我回来行李一丢啥事不干,就想看看你,你就给我看这个?想我?你就是这么想我的??跟人在床上想我!”
    我看着他愤怒的眉眼,他全身散发的火气,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见我不吭声,更火大地呵斥:“讲话!”
    我忽然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一愣,我紧紧地盯着他,“你在气什么,排长?”
    他的反应让我怀疑,产生一种自己也不敢想的念头。那不可能,别做梦了,我告诉自己,可是那又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跟一个战友闹过了火?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渴求着那个做梦也不敢想的答案!
    “别让我再看到你跟人胡搞!”他紧皱着眉打断我,“我看不惯!退了伍你爱干啥干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凉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退伍以后我跟谁胡搞都行,只要别在这儿污了他的眼睛,是这个意思吧,是不是我这种人作为他的兵,不管跟谁做出这种举动都给他丢了人,所以他这么气愤?“这些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对他的感情,在他心里是不是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一刹那涌上来的失望、伤心和苦涩,让那个年纪极度自尊和敏感的我,用了偏激的态度去顶撞他。
    “你啥意思?什么胡搞,我怎么胡搞了,你要这么说我!”
    我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怀疑我,我越不想解释,越反着来,既然你不相信我,说再多也是废话,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怀疑,还是我最心爱的人!这太让我接受不了。
    “杨东辉,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闹过火了又咋的,连里闹起来大伙谁没过过,你管过他们吗?”
    委屈和气愤让我发火。
    他一嗓子打断我:“你跟他们一样吗?”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话,像一道晴空霹雳击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这就不行?!”
    我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全身到脚都凉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也没有了。
    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如果是别人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正常”,而因为我“不正常”,因为他清楚我是这种人,所以我那样就是为了“胡搞”,就是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认为我是个男人就上,我找一个不成,就换另一个!
    原来他就是这么想我的。杨东辉,你行,你真行!
    第39章
    我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冷风混着冰碴子往脖子里灌,比不上心里的冰冻。这种冻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想仰天长啸,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大侠内心痛苦时常用的这四个字那样。可是我仰起头,倒灌进我嘴里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风。
    那一夜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过去的。
    早上操课是杨东辉带的,他昨晚回来以后连长就让他迅速归位,回到日常工作。我们的目光没有交流,就在一天之前,我还在激动地想象着无数他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后,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想起他为我受的处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拼命克制着想去找他的冲动,可想起昨晚那些话,又硬着心忍耐。几次到了他的宿舍门口,可自尊心又让我犯了倔,我不想让他心里这么看轻我。
    中午在食堂吃饭,排里人给他留了座,正在我对面。排长打完了饭端着盘子过来,我没抬头也感觉到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坐了下来。我们面对着面闷头吃饭,别的战友都和他热络地说着话,只有我不吭声,连马刚也察觉到不对劲,用胳膊捅捅我。我迅速划拉完,低声说“排长我吃完了,你慢慢吃。”端起盘子先走了。我实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对着面却一言不发的憋闷。感觉到背后马刚他们愕然的目光,也没去看杨东辉的脸色,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下午连长把我叫到连部,我一进去,焦阳、指导员都在,包括三个排长。他们正在开会,连长说顺便叫我过来,问问我。
    连长说了我才知道,是关于我是否继续兼任焦阳通讯员的事。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焦阳,昨晚换铺的事他没问我,估计小赵已经跟他把情况都说了。他只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排长回来了就不管他了,埋怨我到底是谁的通讯员,但当时我没有心情应付他。
    现在,连长说:“高云伟,你是训练骨干,你们排长年后就要参加比武,连里的训练也不能放松,接下来训练任务重,副教导员的内务保障也很重要,叫你来就是问问你,你能不能兼顾,不能兼顾,就让小赵去,你专心搞训练,能兼顾,你两边的担子都不能松懈。怎么样,说说你自己的意见!”
    我一听,就知道连长这是搞平衡来了。当不当这个通讯员,哪是我一个小兵能自己说了算的事,连长直接一个命令就行了。经过昨天晚上,杨东辉一定是向连长要人了,昨晚小赵临时替换,焦阳如果要小赵连长也就不会来问我了。焦阳的军衔高,他坚持要我,别说杨东辉无权干涉,连长也得给面子。所以连长干脆要我表态,明面上是两边都顾及了,可实际上他还是站在杨东辉一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连长一定料定凭我和杨东辉的感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排长,这么一来当着众人的面焦阳也不好继续坚持,连长护了犊子,还不得罪人,至于我一个小战士,焦阳也不会为难我。
    我看了杨东辉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昨晚他说的话又刺上心头,那时候还是太年轻,太骄傲逆反,一股血气上涌,我赌气地说:“报告连长,我能兼顾!”
    话说完,连长和指导员都愣了,焦阳也意外地看着我,随后对着我笑。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直到我离开连长办公室,杨东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我敬完礼离开时,余光扫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桌面的侧脸,看到他表情的瞬间,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后悔了,但那股骄傲还是让我硬着心肠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头。强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动。
    那个年纪的我,是那么反叛,那么冲动,那么幼稚,那么不成熟……
    院墙后面,我找到七班长。他说“你小子找我什么事,还偷偷摸摸的?”
    下哨后我请七班的弟兄带话,把七班长请到这来,把从储藏室拿出来的一个大包裹递给他。他狐疑地打开包裹,里面有营养品,补品,保暖衣,护膝护具,烟,还有各种冻伤药膏和活血的药酒。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我说:“七班长,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排长,就说是你们几个老乡给他的。”
    七班长是杨东辉的老乡,上次在杨东辉屋里跟他那些老乡喝酒的时候,杨东辉还特地叫我把七班长也叫去了。
    “你干吗不自己给他?”他问我。
    我说:“我们排长你也知道,我自己给他他肯定不会要,这些都是他需要的东西,我托司务长从外面买的,不违反纪律。排长因为我在仓库冻了一个多月,我看他耳朵上生了冻疮,人也瘦了,训练量这么大,后面还有比武,不加强营养不行,所以就自作主张弄了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排长增强体能,调整状态。”
    我又在那个包裹上放上了一条烟。
    “这是给七班长你的,谢你帮忙了。排长不收我们的东西,所以千万别告诉他。”
    七班长一直听我说完,看看手上的东西,又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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