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坏笑着说:“你许愿挺灵。”
    我瞅着他不说话,看他怎么也看不够,他看我也不回答,只是直直地对着他看,他一脸坏笑说:“我什么时候带出个傻子兵了?”
    我说:“我就是个傻子兵了,你还不愿意带了?”
    他说:“嗬,脾气还挺大,看来我大老远地回来,有人不领情啊。”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一句话就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你真的是为了我赶回来的?”
    一个巨大的烟花在天空散开,照亮了他微笑的唇角。
    他揽过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脑袋,手在我耳朵上拧了下,他从来没这样的小动作,只是一个小动作,我的心却像被他的手拧了一下,全身的热血都往耳朵上涌,整个耳朵都烫了。
    心里的巨浪像浪潮,将我铺天盖地地淹没了!
    杨东辉是请假从训练基地赶回来的。本来这种集训不可能放人回来,但杨东辉作为骨干年年参加集训,和教导队的教官都是铁子。训练场上你牛逼,你就有特权,教官们破例批了他的假。
    连长把杨东辉骂了一顿,可是谁都知道连长,他越骂的就是他越宠的。排长主动要求晚上站岗,连长舍不得排长风尘仆仆地回来还站岗,让他去休息,但排长坚持。部队的传统,年三十晚上都是主官站岗,战士休息,这也算是一种慰问。连长站夜里头班岗,指导员休假回去过年了,排长站了二班岗,2—4。
    雪地上人群散去归于平静,炮声零散稀寥,渐渐万籁俱寂。战友们在这个大年夜陷入了梦乡。凌晨三点,我爬起来出了宿舍。远远地在雪地上望着中门的那个身影,裹着军大衣,站在雪中的岗亭中,除了岗亭前的那一点微光,周围是一片黑暗。
    看到我,他很吃惊,我想起那个我给他送手炉的雪天,也是在这个岗亭,也是只有我们俩,也是这白茫茫的雪地。那时的事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我说:“我陪你站哨。”
    他说:“乱来!”看到我只披了个外套站在寒风里,他把我拉进岗亭中,匆匆解开军大衣要给我穿,我没等他脱下就紧紧抱住了他。
    他合上军大衣,裹住了我的后背,他也紧紧地搂住了我,把我抱在他的怀中。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紧紧拥抱着,军大衣包裹着我们火热的身躯,我听到我们胸膛里的心脏共同强烈地跳动。我收紧了手臂,他也一样,我们急促沉重地呼吸着,动作代替了语言,他知道我想念他,他拥抱我的力道也告诉了我,他也想念我。在这个没有监控设施的中门岗哨,在外面飘着雪的黑暗岗亭里,在军大衣下,我们紧紧地抱着彼此,这个大年夜的相拥我终生难忘。
    我扳过他的脸,吻他的嘴,他克制着推开我,按住我低哑地说:“云伟,云伟!这是哨上!”
    他还保持着克制和清醒,他的职责和军人的自律让他不能在哨位上做出亵渎岗哨的事情,我们都克制着,他用力抚摸着我的背,让我平息下来。
    我把脸紧紧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抱着我,把我裹在他的军大衣里。他要抬起我的脸看我,我抵着他的肩不动,埋在他的颈窝里,紧紧抓着他的衣领,那里被我攥出了深深的皱褶。
    终于我放开他,低头抹了一把脸,把军大衣合好在他的胸前,就转身匆匆离开了岗亭。我迅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怕被他看见我的脸。
    那里已经爬满了眼泪。
    我不想走!我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呐喊,怀抱中的这个人,他已经融入了我的呼吸和血肉,离开他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伤痛,这种痛现在如此鲜明,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眼泪不属于军人,但是那时的眼泪更像是自动从身体里往外流,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初一早上,雪停了。全连放假到初四,除了站岗所有训练都取消了,睡觉打牌还是干别的事都没有人管,只要不偷溜出去就行。上午连长爱人在食堂包饺子,我们都去帮忙,嫂子是个热心肠,来了以后给我们洗洗晒晒,大伙都很喜欢她。在食堂里我们揉着面剁着馅,嫂子擀皮,有说有笑,不得不说部队里来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好像把家的气息都带来了。
    杨东辉也来了,他站过了夜哨也没有多睡会,和我们一起跟嫂子包饺子,他心情很好,包饺子的时候不时说一句笑话,活跃气氛,让大伙哈哈大笑。他并没有特别看我,但现在他看不看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心里知道。看着他朝阳一般的笑脸,看他那么高兴,我在一旁包着饺子,掩饰着内心的情绪,也和战友们一起听他说,笑。
    排长显然和嫂子比我们这些兵熟悉,耍着贫嘴向嫂子讨红包,嫂子边擀皮子边笑着说:“小杨,别贫嘴了,跟嫂子说说,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就那样。”杨东辉包着饺子没说什么,嫂子说:“也该谈了,你瞅你这几年,想跟你谈的姑娘那么多,你一个都看不上,快别挑了。”
    “我挑啥啊,一个穷当兵的,别耽误姑娘。”杨东辉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要不要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嫂子刚说完,战友们哄起来说:“嫂子你就别操心了,排长早有女朋友了,我们都见过,可漂亮了!”
    大家都起哄,我的心一沉,想起了徐静。
    “是吗?小杨,对嫂子还保密?”嫂子很高兴。“下次带来给嫂子看看!”
    杨东辉瞪了他们一眼,对嫂子说:“嫂子你甭听这帮小崽子瞎起哄,我老家一个同学,有事来城里待了两天,我接待了一下,就这。到这帮家伙嘴里就变味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杨东辉的余光向我看了一眼。嫂子说:“你可不能瞒嫂子啊,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看呀你没说实话。”
    “真不是。要谈上学时候早谈了。”
    杨东辉认真地说。看他的样子,我感觉他和徐静之间真的没什么。排长的为人如果真的和别人女孩有什么,他不会不认。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正面谈起徐静,虽然我们一直都没提过这事。
    嫂子关心地说:“你们连长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叫我有好的帮你留心,你自己也得抓紧。”
    杨东辉边包饺子边说:“谢了嫂子,现在连里事多,任务重,我暂时还顾不上,等等吧。”
    听到他拒绝嫂子的介绍,我心里高兴,夹杂着五味杂陈。
    饺子没有包完排长就出去了,听说杨东辉回来了,他的一帮老乡来找他,他们一群人叫上排长去安排活动了。这是大年初一,除了值班干部,官兵都趁着难得的假日放松一下。连里组织娱乐活动,外面下起了雪,战友们都窝到了俱乐部里玩,我没去。
    白洋过来找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宿舍,白洋过来叫我“老高,走啊,俱乐部放影碟呢!”
    他过来拉我,我说“我不看了,你去看吧,我躺会儿。”
    白洋坐到了我身边,看着我,难得地没有闹腾,问我“你在想啥,想怎么跟你排长说你要走?”
    有时候他真的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什么想法都瞒不过他。
    排长这次回来,马上就会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告诉他,他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后果,我不敢想。我得在他从别人嘴里知道这消息以前亲口告诉他,可是我几次想找机会开口,都开不了口。
    尤其在经过了昨晚之后,我还能张得开这个嘴吗,只要想到他风尘仆仆的笑脸,我的心就像被刺刀撕了一个口子。
    这件事像一个沉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白洋看着我木无表情地望着上头的床板,叹了一口气。
    “老高,你这是何苦呢。现在还来得及,赶紧的,去找连长把那个申请撤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走,你舍不得连队,舍不得你排长,那你还这么犹豫干什么?说实话,那个调级就那么重要?凭杨排的本事,他那么优秀,就算明年升不上去,一定还有机会,啥时候再立个功受个奖,不照样能往上走吗,退一万步说,就是职位受点影响,那也不能全怪你,你干吗这么死心眼呢?”
    这件事,白洋已经知道了。他从知道我主动要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大半,我没有瞒他。
    我看着顶上的床板,没有说话。
    “哎,你听到没有?”
    白洋推了推我。
    “白洋,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一辈子心里都不会踏实,你懂吗。”
    白洋不说话了。
    我不能拿他的前途去冒险。也许,我只是为了图个心安。否则,我原谅不了自己。
    排长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不应该获得这种方式换来的荣誉,这是对他的亵渎。但是排长,原谅我带给你的亵渎,但这些荣誉,它们是干净的,因为它们本就应该属于你。你比任何人,都配得起它们沉甸甸的光彩。
    晚上,杨东辉跟他的老乡和战友们去外面喝酒,把我也带去了。
    他们都是干部,过年期间外出吃个饭也没什么,杨东辉就带了我一个战士。我们到了外面的一家饭店,虽然大年初一开张的饭店不多,这家客人还挺多,很热闹,顾着年节纪律,没喝白的,叫来了几箱啤酒,喝得也很高兴。
    跟这些老乡在一起杨东辉总是很放得开,他叫我坐在他身边,我一直在他身边坐着,跟他们倒酒,布菜,杨东辉的几个上次见过我的老乡说:“你还真是喜欢这个兵,到哪儿都带着他啊?”杨东辉说:“怎么,羡慕,你也带一个,比一比有没有我的兵好!”老乡笑起来说:“真是护犊子啊?天底下就你这个兵最好啊?”杨东辉拍拍我:“没错!”
    喝着,说着,笑着,我坐在杨东辉身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那种温暖在这个夜晚的饭店中特别温馨,踏实,让我的心充满了暂时忘却烦恼的幸福。我看着他在灯光下生龙活虎的面孔,生动的表情,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都牢牢地记住,以后在那些空寂的日日夜夜可以回忆得更清晰一点。他喝得不少,但啤酒他是喝不醉的,他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他揽过我的肩,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做得很自然,坦荡,桌上人都喝着,没人在意,他就这么揽着我和老乡们唠嗑,喝酒,他臂弯的热度让我的心发烫。
    酒桌上他们说起要转业的一个老乡,讲起了离开部队的话题,这话题有点伤感,一个中尉对我说:“你个小兵蛋子,现在你不懂,等你退伍的时候就懂了。”
    杨东辉边喝酒边说:“他早呢。”
    几个干部说:“也不早,说快也快。”
    杨东辉看看我:“快什么?我还在警备区待着,横竖他在警卫连,退伍了也是在我眼跟前。日子还长着,有他的机会!”
    那几个干部都对我说:“你们排长这是给你打包票了,还不赶紧敬酒?”
    我跟排长干杯的时候,不知道僵硬的笑容有没有出卖我内心的情绪。他们问他不是去集训队了,怎么又跑回来了,杨东辉说:“在连里过年,我高兴!”他的眉梢眼角都是高兴的表情,看着他的这份高兴,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后来,他的老乡们一个个回单位了,只剩我和他还有一个士官,我陪他俩喝着,越喝我话越少。
    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这一天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也是因为在过年没有人提这事,所以他还蒙在鼓里,但是他迟早会知道,难道他能永远不知道吗?不可能!所以我逃避不了!
    脑中激烈斗争着,默默盘算等士官走了以后就剩我俩的时候,怎么斟酌着开这个口,用一个能接受的方式告诉他。
    听到有人喊我,我一回头看到是文书,他也来了这个饭店买吃的,他过来和排长和那个士官打了个招呼,对我说:“原来你在这儿啊,刚才焦副教导员打电话到连里找你,我到处没找到你。”
    听到提起焦阳,我和杨东辉都没作声,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排长让文书坐下吃菜,文书也没客气,坐下边吃边对我说:“我听副教的意思,好像是你调动的文要下来了,他跟你说一声。”
    我脑中像被砸了一拳,嗡的一响!
    第56章 情与欲
    杨东辉的筷子停住了。
    “什么?”
    他盯着文书,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什么调动?”
    “高云伟的调动啊!他不是打申请要跟焦副教导员去大军区警卫营吗?”文书纳闷地看着杨东辉。“杨排你不知道?”
    一阵死寂,那阵短暂的死寂,抽干了空气。
    杨东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文书和士官吓了一跳,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我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站在那儿,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神,我不敢承接,短短的几秒之间,他脸上变换了无数种神色,震惊,求证,愤怒,痛心,不敢置信……
    我不敢回忆他当时的神情,我站了起来,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排长……”
    我的默认不解释给了他答案,他瞪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排长,我……”
    我话音未落,杨东辉突然推开了桌子,带着碗碟的厚大木桌被搡开了一大截,杯碗盆碟碰撞着跳起。整个饭店的人都看了过来,他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东辉?怎么回事这是?这……”士官站起来声音响在后面,我拔脚追了出去。
    排长走得是那么快,看着他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大喊“排长!排长!!”杨东辉置若罔闻,我追着他在大年里夜晚稀寥的街道,雪地被路灯照得一片昏黄,踩着厚重的积雪眼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我痛彻心扉地喊出:“哥!——”
    他终于站住了,终于他转过身来,我们的距离只有这么几步,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你终于叫这声哥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他的面孔,从当初他喝醉那晚我吻他跟他闹翻开始,我就没叫过他哥。
    “现在肯叫我哥了?”他一字一句问,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不好意思啊,没通知就提前回来了,不然等到集训结束归队,你连声招呼都可以省了,也不用费这麻烦,瞒得这么费劲。”
    “不是这样!”我喉咙在抖。
    “那是什么样!”他爆发的吼声震动着黑夜,像火雷在空中炸开。
    “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他一把抓住我,手指铁钳一样嵌进我的肩膀,像把我的骨头都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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