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轩的人根本不是到处闲磕牙,而是作为傅望舒的耳目了解内宅的情况。
    傅望舒每晚回来后,秋梦会单独跟他在一起些时,沈梅君想,应该是秋梦把一天里府里的情况总结了向他汇报。
    这几天傅望舒都没让沈梅君服侍笔墨,沈梅君把心思都放在母亲身上。
    先前母女俩连房子都租不起,找废弃的房屋居住,脏苦不说,每日担惊受怕,就怕招惹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如今有个舒适安稳的环境,虽说是为奴,衣食却极好,汤药又没断,只得几日,谢氏的眼里便有了神采,吃饭喝药洗漱不用沈梅君服侍,能自己动手了。
    这天天气极好,没有风,阳光和煦,沈梅君搬了一张靠背交椅到院子里,扶了谢氏出去坐着晒太阳,又拿了梳子,站到母亲背后,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谢氏眯着眼坐着,突然沙涩地道:“君儿,娘许久没听你唱小调儿了,唱来给娘听听。”
    母亲许久不开口说话了,沈梅君喜得落泪,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沈梅君唱了一曲又一曲,谢氏跟着低声哼,后来停了,闭着眼睛,眉目舒展睡了过去。
    沈梅君不敢抱动她,怕扰了她好梦,进屋去拿来被子,小心把谢氏包拢好,想了想,又烧了一个炭盆放到椅边。
    做完了这一切,沈梅君忽然感到异样,抬头看去,傅望舒倚着院门看着她,也不知站多久了。
    “大少爷。”沈梅君先是一惊,回过神来急忙迎了过去。
    “让双莺服侍你娘,到书房来。”傅望舒开门进了书房。
    拿起傅望舒递过来的帐本,沈梅君有些不解,还是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已汇总的粗帐,沈梅君看了几页,眉头不自觉蹙起。
    这本帐显然是傅府内宅的开销帐,傅望舒为何拿这么一本帐给她沈梅君不懂,她皱眉的是,傅府的开销竟是那么大,一个月得近五千两银子。
    沈梅君以前在家时没管过帐,但是知道家里每年候爵的入息约二万两,也就是每年侯府的花销在两万两以内。
    整本帐本看完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梅君抬头看向傅望舒时愣住了,傅望舒面前几案上什么也没有。
    自己看帐本的时间,他一直呆坐着吗?
    沈梅君不便问,正想汇报看完了,傅望舒突兀地开口了,道:“你刚才唱得很好听,再唱一曲来听听。”
    “啊?”沈梅君愣住,看傅望舒,傅望舒面无表情,似乎要她唱曲与让她奉茶研墨一般随意平常,不是调情取笑闺闱之乐。
    这种感觉就像是周身脱得精光,却比穿得整整齐齐的人还正经,沈梅君心里的涩意瞬间化为无奈。
    沈梅君低声唱了一曲,见傅望舒不叫停,只得又接着唱。
    方才已唱了许久,这时又唱,到后来,沈梅君嗓音便有些沙哑,傅望舒拿过案上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她没注意,接了便喝,喝完了,方想起簪越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口传来清咳,秋梦来了。
    “大少爷,午膳在府里吃吗?”秋梦问道。
    “在府里吃,去和太太通报一声,我到大膳厅吃。”
    秋梦有些意外,傅老太爷和友人离京游玩了,往常,非节庆或宴客,傅老太爷不在府里时,傅望舒都在流觞轩自个吃饭的。
    秋梦走后,傅望舒问沈梅君:“帐本看完了?”
    “看完了。”沈梅君答道。
    “有什么想法?”
    那想法说了传出去可是得罪定当家的傅太太的,沈梅君沉默了一下决定照实表达自己的看法:“花费太大了。”
    傅望舒哦了一声,又问:“依你看着,哪里可以省一省?”
    那是粗帐,上面只记着各项费用多少,怎么去看可以从哪里省,沈梅君没有说出口,细思了一下,道:“花园的管理费用每月一百两可以舍掉,把园子交给花匠打理,四时花柳除了供应各房,允许花匠卖掉一些作添补花草之费。府里养着的戏班子可以让每年交上几百两银子放出去给他们到各府唱戏,这府里随时要随时得来,这样一来一去,一年可省二千两……”
    沈梅君针对帐本上面的项目提了几个节流开源的法子,傅望舒淡淡地听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秋梦再次过来,报膳时到了要去大膳厅吃饭时,傅望舒站了起来看着沈梅君道:“你跟来服侍。”
    沈梅君不想离开流觞轩,她怕遇到傅望超,然而,傅望舒的话不能不听,只好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
    第四回
    在饭厅用膳的人不多,傅老太爷早年要打拼,后来发家了却年纪已大,只有傅老太太一妻,没有妾室。
    傅老爷除了现任傅太太,还有五房妾室,大姨娘五年后死了,如今还有四位姨娘。
    傅府有四位少爷五位小姐。
    大小姐二小姐是大姨娘所出,已出嫁。
    四少爷傅望超出是傅太太亲生,年十六。
    二少爷傅望平只比傅望舒小了三个月,也是十九岁,三少爷傅望声十七岁,三小姐明慧十五岁,三人是二姨娘所出。
    四小姐明媛也是十五岁,五小姐明媚十四岁,两人是三姨娘所出。傅明媚身体虚弱一直养病着,很少露面。
    四姨娘五姨娘是一对双生姐妹花,刚进门五个月,目前正得宠着。
    傅老爷每日只与四姨娘五姨娘厮混,没与大家一起吃饭。
    傅望平与傅望声已成亲,两个少奶奶都是庶女,容貌不错,气场便弱了些,站在桌边侍候时,低了沈梅君不是一个两个档次。
    沈梅君初进傅府那晚,因先前奔波劳顿饥一餐饱一餐,面色枯暗,又穿着破旧的衣裙,虽有好眉眼,却显不出好颜色。这几日身安心宽,容色大变,眉目如画秀澈绝美,娉娉婷婷站在那里,一举一动风姿楚楚韵致翩然,教人看了几乎移不开眼。
    不说傅望超看得暗暗咬牙,就是傅老太太和傅太太也是恨得一口血堵在喉间。
    两人均想,小四院里的那些美人,美则美矣,却少了气度,这么一个人若是放到小四身边,说不定就能让小四收心发愤上进了。
    她们惯便惯着,怎么样对傅望超才是好却心中有数,知一味纵容不是好事,只严不起来,于是盼着傅望超妻妾中能有人驯服他,沈梅君看来可不是绝好的一个人选么?
    傅望超还好,心中恨得咬牙面上仍是若无其事欢欢欣欣的样子,傅老太太和傅太太的脸色却很难看,频频看沈梅君看傅望舒。
    沈梅君有几分猜揣出,只作不察,平平静静低眉顺眼服侍傅望舒吃饭。
    少时饭毕,傅望舒站起来指向桌面,对一旁给灶房传话的丫鬟道:“让灶房做鸳鸯膏蟹、红油鱼翅、清炖乌耳鳗、虾皮浓汤这几个菜送到流觞轩。”转过头又对沈梅君道:“这几个菜味道不错,送过去后你尝尝。”
    他面上冷淡,言语却是说不出的暧昧,沈梅君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傅望舒一双眸子黝黑幽深,鼻梁挺直,下颚的线条非常流畅,仿佛笔墨勾勒而出,完美得惊心动魄。
    她看他的时候,傅望舒也静静看着她。
    于是,你眼中是我,我眼中只有你。
    膳厅里十几道目光看着他们,傅望超优雅的笑容终于龟裂:“大哥,你们要秀恩爱,可否背着人?”
    傅望舒冷嗯了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沈梅君朝众人匆匆忙忙行了一礼告退追了上去。
    十几道目光紧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二少爷傅望平目光闪烁,笑道:“大哥往日不近女色,原来是还没中意之人。”
    “可不是,听说,轻易不动情的人,动情了更火热,大哥连吃一个菜都能想到沈姑娘,看来,府里要办喜事了。”三少爷傅望声接口,欣喜不已。
    “算什么喜事,不过一个妾,几桌酒罢。”傅老太太给噎得吃不下去,用力砸下箸子,不吃了。
    回廊小道弯弯曲曲,沈梅君一边走一边用心认路,忽听得傅望舒问道:“方才我若是当众做了亲密之举,老太太忍不住了,责你媚色惑主,你当如何?”
    他故意那么说只是要让傅望超对自己死了心,哪会当众亲热让自己难堪,沈梅君不解傅望舒问话的用意,见傅望舒停了下来定定看着自己等着回答,设身处地想了一下,道:“欲拒还迎,先发制人。在你有失当举止老太太发难前,身体配合你,口里嗔羞怨恼拒绝,眼睛看向老太太和太太向她们求助。”
    刀切豆腐两面光。傅望舒满意不已,纵声大笑。
    沈梅君愣住,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把他逗得这么乐,平时可是连微笑都没见他露过的。
    傅望舒笑了几声,接着问道:“设若你是流觞轩的掌事秋梦那样的位置,我不在府里时,太太带了人来到要搜查,道府里失了一重要物品,有人指证了流觞轩的人,你当如何?”
    继母子关系最是微妙,他又总管着外面商号,傅太太哪会狮子头上寻虱子,这样的局面不可能发生,沈梅君腹诽之余,还是老老实实想应对之策。
    略一沉吟,她道:“事关脸面气势,一次弱了以后就任搓圆捏扁了,坚决不给搜,道书房里都是重要帐册搜不得,书房不能搜,别处搜不到也难洗嫌疑,必得要等你回来。在你回来前,想了法子把失物寻出来。若蛛丝马迹表明太太是无中生有或是栽赃嫁祸,就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让她自顾不遐。”
    傅望舒心中暗赞,好谋略好胆色,保住尊严面子却又不会只把问题推给主子而是想法化解。
    有此心计,怎会落得母女被赶出家门的下场,傅望舒问了出来。
    户籍文书上自己与侯府没有关联,他这是派人调查过自己,沈梅君有种被剥光似的羞耻与愤怒。
    “我可不是小四,见着美人就晕头,不知根底也往府里带。”傅望舒淡淡道。
    也是,他若是轻忽大意,哪掌控得住诺大的傅氏商号。沈梅君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滚的情绪,涩声道:“先前身处繁花锦绣安逸宁和中,醺然单纯失于防患。”
    而且,设局陷害的,是自己母亲的至亲表妹,防外人却没防自己人,他们还是从那样的年月久远的事儿上来入手。关健是,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要的是一个能休弃她母亲的幌子而不是真相。
    “想不想让作恶之人恶有恶报?”傅望舒低声问道。
    沈梅君身体剧震,呆呆看傅望舒。
    不是不恨的,也曾无数次想过要报仇。
    真的能报仇吗?他要帮自己报仇?
    傅望舒问得为这么一句,也不等沈梅君回答,抬腿阔步走了。
    沈梅君一下午恍恍惚惚,先前想起报仇时,总觉得是蝼蚁撼树,只能把满腔仇恨压下,傅望舒简单的一句话给了她希望。
    他会帮自己吗?若肯帮,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沈梅君咬了咬唇,她有的,不过一个身体,傅望舒若是要就给他。
    傅望舒却不再提起,每日早出晚归,回府后有时拿一两本帐簿给沈梅君看,多数时候没有布置下差事。
    沈梅君过得清闲,心里的报仇的渴念却更深重。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沈梅君听说傅望超得了东街豆腐店张老汉的女儿张小月,如珠似宝宠着,整日带着到处游玩,寻思着走出流觞轩应该没问题了,便拿了自己分得的一件墨绿色蝶纹软绸夹袄,一件深绿曲裾棉裙,往下人住的房舍而去。
    沈梅君要把衣裳送青意,谢她那日指点之恩。
    她打听过了,青意这日是夜里当值,不用到傅老太太的上房听差。
    青意眼眶红红的,脸上泪痕未干,沈梅君有些尴尬,把衣裳递上,小声道了谢,便准备告辞。
    “别走,我有话问你。”青意拉住她,撩起她腰带上的香囊,问道:“这个你从哪得来的?”
    青意怎么特特的问这个?沈梅君疑惑了一下豁然开朗,青意与那少年有关系,那日帮自己,是因为看到这个香囊。
    沈梅君简单地说了香囊的来历,青意听得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好可恶,那银子是我给我弟弟的,若是给那人抢去了,就没钱给我娘抓药了。”
    同病相怜,沈梅君关切地问道:“你娘也生着病?”
    “嗯。”青意本来就红的眼眶更红了,霎时间眼泪掉了下来,哽咽着道:“光是我娘病着还好,我爹……”
    说了“我爹”两字,青意泣不成声,“我爹在大牢里不时得送银子东西去,否则……”
    她比自己还苦,沈梅君心下戚戚,忽想起一事,青意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月例银子仅得五百文,哪来那么多的银子给她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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