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咧个去!三朝老臣、一品大员亲自来帖,里子面子全给了,就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洪管家,我想面圣。”她让人带着沈府管家与奴仆吃些酒稍作休息,转身请来昨日新到的管家,直言说道。
    沈宁问对了人,这管家曾是照顾敬敏太后的近侍太监。太后仙逝后,东聿衡给了他一份闲职,本是安生在宫中养老,昨日却被皇帝叫去,令他来此暂管,不假时日与府中主人一同回宫。他是宫中老人,自知分寸。看了看眼前这被帝王放在心上的女子,躬了躬身道:“夫人,陛下昨日嘱咐老奴,说是若有沈府来请,夫人宽心同去便是。”
    “什么?”沈宁顿时脸色一变。这不科学!她原以为现在只有皇帝会阻止这事儿了,没想到他居然同意?如果,只是如果,她成了沈府千金,他那份妄想岂不更难成事?他究竟在想什么?还是在算计什么?
    可是事到如今无论有什么阴谋诡计,她这鸭子是生生地赶上了架了!
    沈宁非常不喜欢这种事事被人操控的感觉,然而现在她孤立无援,一不小心又会连累周遭,她只得如一颗算盘珠子被人打一下动一下。
    她坐在轿中暗自祈祷她跟沈家血液不溶……不过她曾听说,无论什么血型久置了终会溶到一起,不知是真是假……
    下了软轿,抬眼居然是沈夫人亲迎。只见她披着红纱鹤氅,两边由丫鬟扶着双眼微红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沈宁每回见沈夫人,心里头总是充斥着愧疚、心疼与想念。她占了她已逝女儿的身份,却是不肯代替那个女儿尽孝;妈妈如今也跟沈夫人一样爱女失踪,心里又该有是怎么样地痛如刀绞?她又何时才能见到双亲?各种情绪每回总是排山倒海,复杂之极。
    “沈夫人。”她盈盈一拜。
    “快快起来。”沈夫人亲自上前来扶。
    “老奴给沈二夫人请安了。”洪管家也跟着来了沈府,沈宁看他年纪颇大,让他也乘了一顶轿子跟在后头。
    沈夫人本不在意这些奴才,可听得嗓音独特,不由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惊了一惊,“您是……洪公公?”
    “可不是老奴?”
    “洪公公可好?”沈夫人笑问。自知这原是端敏太后的近侍,只是不知他缘何出现在此?
    “老奴好着,劳夫人掂记。”洪公公笑道。
    沈宁心思复杂,这新来的管家连沈夫人都要让三分薄面?
    沈宁与沈夫人被一干女眷簇拥着到了上房,不多时,沈夫人的大丫鬟小柳双手捧了一个盛着水的白瓷碗进来,请沈宁滴血。
    沈宁不解,“沈大人还不曾过来。”
    沈夫人解释道:“老爷正在隔壁屋子,因辨亲是为大事,族中长老同来作证,你身份特殊,更不宜与老爷们同处一室,因此想出这个法子。”
    沈夫人说得有理有据,可沈宁直觉不安,这不是亲眼见着的事儿太容易出猫腻了,可他们非得要认下她这个女儿么?难道那皇帝……沈宁警醒起来,“无防,妾身可以纱帽遮颜。”
    “这……”沈夫人有些为难。
    “夫人,入乡随俗,既已到了沈府,就照着沈家的规矩办罢,夫人若是不放心,老奴自荐去做个佐证。”
    那岂不是更不靠谱?沈宁抿嘴,而后说道:“沈夫人,您看这样可好?我滴一滴血送过去,也让沈大人滴一滴血送过来,这般岂不更为保险,并且咱们也不必提心吊胆等候真相。”
    沈夫人显然被这个提议打动了,她此刻只想早些知道结果认回女儿,于是她妥协地让丫头去与老爷解释。
    洪公公此刻竟是有些不理解。李夫人这般谨慎是为何?她莫非不愿认下这门亲?陛下又暗示他势必要让李夫人成为沈府千金,究竟是唱的哪一出的戏?
    丫鬟很快过来回话,说是老爷与族老爷们都应允了。
    沈宁点了点头,却也不急着扎指放血,沈夫人催促,她道:“沈夫人莫急,等沈大人的血样送过来也不迟。”
    闻言,沈夫人鼻子一酸,抚了胸口掩嘴轻咳两声,沈湄忙将养气血的茶送至她的手边,她摇摇头并不接过,而是泪眼滢滢地看着沈宁道:“你是否一直在怪我?若不是我这做娘的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孩儿,你也不会成了苦命孤儿,为求生计做了李家的冲喜媳妇,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并且还在云州那危险之地,一呆就是二十六年……”愈说,沈夫人的心口便愈疼,她蹙眉不停地咳嗽。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宁怎料沈夫人是如此敏感?她忙为她轻拍后背,“沈夫人,您想得太多了。”
    适时一丫鬟捧着一白瓷碗走了进来,沈宁忙拿起尖锥往指尖一刺,滴了血让小柳送去,而后又将血滴进已载了沈泰之血的碗中。
    沈夫人顾不得疼痛,忙起身上前,一干女眷也不管仪态,全都围了上来。
    两滴血红在水里迅速地融成一团,扩散开来。
    沈宁欲哭无泪。
    这厢沈夫人已止不住了泪水,死死抱着沈宁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儿……”
    沈宁竟不知沈夫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寻回爱女的母亲的力量,此时此刻她只有回抱住她,代替那个无缘的女儿给她一丝心灵抚慰。
    “恭喜大姐……”
    “贺喜二奶奶……”
    周遭全是沈泰偏房和家中亲戚,一见结果,各自心思迥异地道起喜来。
    沈夫人多年心魔终于散去,竟是大悲大喜哭得煞不住了,沈湄在旁不停地劝慰,“母亲切莫哭坏了身子,如今姐姐认祖归宗,这是天大的好事,母亲当开怀才是。”
    沈夫人闻言,抽抽噎噎地止住泪水,“你说的很对。”
    恰逢听闻旁边屋子传来开怀笑声与连声恭贺,沈夫人又哭又笑,拿了帕子抹了眼泪,拉着沈宁道:“你爹爹也是大喜了。”
    沈宁心中五味杂瓶。她本意与这世界保持距离,可为何阴差相错越发纠缠不清?这显赫“爹娘”,她真的得认下来么?倘若告诉他们实情又是怎生一番模样?并且现在怕是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不会相信了罢?
    并且,这认亲之后怕是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思及那主导一切的男人,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姐姐缘何眉头紧锁似有不悦?”沈湄在旁不解。
    沈夫人一直认为沈宁心里有怨,她一听连忙紧抓沈宁道:“乖儿,过去的便让它过去,莫再怨娘,娘往后定让你欢欢喜喜地,可好?”那话里带着一丝乞求。
    “我……没怨过您。”
    “那你至今还不肯唤娘一声么?”
    沈宁张了张口,却始终不能叫出口。
    沈夫人泫然若泣,沈泰偏房张姨娘劝道:“奶奶莫要心急,大小姐流落在外多年,自是一时不能改口,待明儿敬茶认宗,大小姐定堂堂地唤您一声。”
    这时沈夫人的妯娌们知晓结果,都从各院过来给她道喜,沈夫人一时抛开其他,拉了沈宁一一见过。
    好不容易脱身回了李府,沈宁郁气满积,让洪管家找了个会拳脚的丫头,二人武室相搏。直至体力不敌,才笑笑让人离开。
    她独自一人站在静谧的武室之中,弓着身子任由两手随意摆动,喘着气望着汗水滴落地面,眼中逐渐冷清。
    隔日沈泰将寻回嫡女之事上禀朝廷,众官吃惊,皇帝神情莫测。
    王太妃与敬亲王分别得知此事,心思各异。他们都知皇帝召过沈年“叙旧”一事,究竟是何目的也无从得知,然而沈家此举却不似遵从圣谕之举,这四品诰命的贞节寡妇是沈府嫡长孙女,身份更为尊贵,也愈发名扬天下,皇帝无法暗中动作,更无法明要此女。
    王太妃对此极为满意,召了沈府家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吩咐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定要好好操办。她目前也顾不得细想沈宁突如其来的鸿福,一心想着她只不能进宫来便好。
    皇后早有耳闻,对此不怎吃惊,只揣测着天家心思。她发现这几日关有为又复了原职,并不时往司天台跑,究竟又是为何?
    虽然沈府众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朝臣却也认为沈府此举适时阻了陛下心思,对其深明大义很是赞扬。
    下午,两道圣旨分别下至沈府与李府,竟是御笔亲择吉日令沈宁认祖归宗,入沈氏族谱。
    圣旨一下,众人皆认为圣上绮念已去,放下心中大石。
    沈宁请求面圣,上驳之。再请,复不准。
    云州女须眉、四品诰命贞节寡妇雁夫人竟为沈府千金,真真正正的高门贵女,奇事再添一桩,一时又成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最被捧场的段子。渐渐愈说愈发玄乎,幼时被弃山涧三日不食不死,云州一战土地神庇佑躲过大难、菩萨入梦引沈母认女……种种说法,层出不穷,高潮迭起。
    当事人整日被沈府所扰,一概不知。
    小年将至,朝中也开始染上节日喜庆之时,大事却接二连三呈禀殿前。
    通州顾长卿奏告通州知州阎良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以至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朝野震惊,这才知晓原来本是发配通州的顾长卿竟是皇帝佯怒密旨派去调查的亲信之人。
    这阎良正是卫相女婿,通州也正是卫相族居之地,阎良被查贪赃枉法,怕是与卫相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阎良画押的认罪状中,竟道一切皆由卫相指使,他不过听命行事。
    卫相自重开花安南一案后,一直托病府中,闭门谢客。前些日子好容易花府之事有了眉目,证据所指皆为右副御都史所为,众官认为他年后便可“病愈”时,却不料遭女婿告发。阎良言语凿凿,证据呈堂,权倾一时的相爷竟锒铛入狱,皇帝震怒,着敬亲王亲审卫相。
    有大臣暗自不解阎良已是无法自保,又为何供出卫相断其生路。他们却是不知卫相多疑,因花府一事竟怀疑了亲信段飞,借口派其通州办事,让阎良暗地里处置了他。阎良照办之后,心中却是冰凉,段飞向来忠心,卫相因一丝怀疑便杀了他,怕是哪日他出了事,卫相也不会出手相助,反而定会先下手为强。怀疑种子埋下,卫相又因花府之事无法顾及通州,顾长卿暗中潜查,证据确凿后拿出御赐宝剑令阎良入狱,故意派人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阎良更是怀疑卫相已派人对他痛下杀手。彼时顾长卿又以保他二子与家中老母为诱,阎良愤恨之余,心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一时全招了。
    卫相轰然倒台。福禧宫愁云不去,贤贵妃面如死灰。原以为指使嫁祸康嫔与右副御都史便可摆脱花府一案,却不料陛下竟是铁了心要扳倒卫家,早已派了顾长卿去通州卧底潜查,这陈年旧事的花府一案,怕只是个幌子……
    正值朝中惶惶,司天台三大相师联本启奏,雁夫人身世离奇,面相大异,相师以其生辰八字再三推命,纵观星相,竟发觉此女乃神女附胎,顺应天命下凡辅佐天子,只因欠李子祺一段情,因而陪其一生。李家大子死,雁夫人也应脱了凡胎,自当回归天命,长伴我皇左右,助我景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神女转世!
    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太妃与敬亲王将信将疑,敬亲王私召民间相士远观沈宁,相士满脸惊异,拜于脚前请罪。敬亲王遂信。
    大臣们经由卫相一案,再次揣摩圣意,沉默者居多。惟有几个顽固臣子说此为无稽之谈,不可为信。
    皇帝怒斥谏言臣下,道其冥顽不灵,不顾大景万代江山,二贬一革,朝中再无他议。
    沈宁自欣喜非常的沈夫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呆滞许久,遂而苦笑不已。
    圣旨下至沈府,上谕令雁夫人十二月二十三日吉时归沈府拜亲,怜其团圆之喜,特准其新年与娘家团聚,开春正月十六入宫为妃。
    ☆、第五十一章
    沈家是典型的豪门大族。
    沈氏一族世居长州,沈年入朝为官多年,最终定居于长阳。其先后有二妻二妾,原配生长子沈悉,不久病逝。后娶邓氏,生一男二女,男子则为二子沈泰,其余子女皆由妾室所出。沈泰正妻张氏,生长子昭,长女娟,与五子沈齐,此外还有四个庶出子女。沈湄生母难产而死,自小抱养在沈张氏身边。沈泰其余兄弟,皆是有妻有妾,儿孙满堂。同居一府,上上下下加之奴仆近六百人。
    沈宁奉旨二十三日沈府拜祖父沈年,父亲沈泰与母亲沈张氏,四位叔伯与其正妻,见过沈泰偏房,嫡亲兄长沈昭,亲弟沈齐与一干异母兄妹、堂兄妹,一一改口。其闺名理应改回“娟”字入族谱,然而圣上口谕,说“寧”字有安定平安之意,甚好,不必改。
    于是沈宁幸运地远离了颇具通俗气息的沈娟一名。
    二十四日拜了灶神,年味儿渐浓,各家各户忙里忙外,准备春节之喜。然而这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无关的,她们顶多坐在闺房中选几件新衣裳,挑几件新首饰待除夕穿戴。
    沈宁坐在自个儿的上房中,陪着一群姐妹玩笑。她在沈家的院子正在沈二夫人的后头,本是沈齐的院子,沈张氏不愿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离得太远,便将沈齐搬来与自己同住,将他的院子挪给了沈宁。
    对于一个外来人,又是寡妇之身,照理她是不太受这些深阁小姐欢迎的,然而单凭她即将入宫为妃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们巴结讨好了,更别提现在大街小巷流传的神女传说。
    今个儿到她这儿溜弯的是沈昭之妻方玉娇,沈泰庶女沈湄,还有沈悉的女儿沈灵。原本方玉娇与沈湄是常伴沈张氏身边的,只因此时沈张氏服药睡下,她们才偷了闲与沈宁一同到她的屋子里说会家常,关心她在沈家的饮食起居是否安好。沈灵则是无聊,老早就跑到她的院子里来了。
    四人说说笑笑,日子也是好过。只是沈灵年方十四,性子最为天真烂漫,也最是好奇,她嗑着瓜子,大眼儿一转,脸色微红地问道:“二姐姐,皇帝陛下的模样儿,好看么?有小玉哥哥的模样好看么?”小玉哥哥是沈灵的表哥,因进长阳读书一直借住沈府。
    沈宁沈湄皆是一愣,方玉娇首先啐道:“好个不害臊的丫头!这也是大家小姐能问的话儿?”
    沈灵噘了嘴扭了扭身子,眼角还直瞅着沈宁。
    沈宁轻笑,“不过尔尔。”
    沈湄神情复杂,沈灵脸色是毫不遮掩的失望之色,她撑着腮梆子,嘟着嘴说道:“这可怎么办?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可是爹爹要我明年与六姐姐一同进宫选秀。”六姐姐便是沈湄。
    众人神色各异。
    沈灵还在那儿自发说道:“我不想去,我想嫁给小玉哥哥。”
    方玉娇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你想嫁哪个就嫁哪个?”
    沈宁却问道:“你的小玉哥哥喜欢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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