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中的婴孩与记忆中的脸蛋儿重叠,张氏心下酸楚,眨了眨眼,恍惚道:“这眉眼……与娘娘小时倒真有几分相似……就连这鼻……妾身记得当初娘娘的鼻也有些平塌,妾身怕娘娘鼻子长不好,成日还捏着她的小鼻子哩。”
    东聿衡沉默片刻,轻笑一声,腾出一手来捏了捏小公主的鼻子,“小塌鼻,小娇娇……”
    不知为何,张氏竟听出一股心酸来。她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的神情是那般宠溺,眼中却是深沉的忧伤。
    沈湄住在春禧宫西殿,东聿衡看完小公主后并没有离开,而是住进了没了主子的东殿。这一年来,皇帝夜宿春禧宫的次数渐渐增多,沈湄怀孕不能侍寝后,东聿衡依旧过来,一人住在东偏殿里。
    当初沈宁回去省亲时,宫殿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带,因此东偏殿的一桌一椅与沈宁临走时没有两样,甚至连她的书房与武室都没有变过。
    万福知道这里头怕是很久也进不来新主子了。
    东聿衡坐在榻上,左臂支着如意纹扶手,面色淡淡不言不语。
    万福随侍一旁,已经习惯了东聿衡这种情状。
    自睿妃走后,陛下大抵一月有余不曾踏入春禧宫。直到沈婕妤进宫,陛下赐她住进春禧宫西殿,才重新踏入此处。然而就在召幸沈婕妤的第一夜,陛下跨入宫中高槛,却蓦地止住了步伐。他站在身后,望着陛下背影竟蓦然生出一丝哀伤来,当时的他不解这心情从何而起,许久以后才明白,那是陛下的伤心。
    那夜陛下没有去西殿,独自一人进了东偏殿。
    之后陛下来春禧宫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少数召了沈湄侍寝,大多数时候他一人住在东偏殿里,几乎每次都像现在这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偶尔会微笑,然而微笑过后却是更沉痛的眼神。
    万福担心他郁郁成疾,小心翼翼地劝解几次,东聿衡起初点头,也少来了春禧宫,然而那段时日却愈发暴躁,没过多久,陛下便再次踏入了春禧宫。第二日再出来时,眼中阴郁更浓,举止却恢复了平常,大臣们不再战战兢兢。
    万福曾听说过一味药,它能让垂死的人得到短暂的安抚,可药效过了疼痛却是加倍,因此,必须不停地给病人用这味带了毒的药。
    他觉得皇帝如今就在服用这味毒.药。他与潋艳胆颤心惊再劝,东聿衡却是暴怒。从此无人敢提。
    他从没想到睿妃的逝去竟给陛下带来了如此大的打击,怕是陛下自己也没料到。
    他自小跟在陛下身边,陪伴着他走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见证了一代英明君主的成长与强大,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陛下对待后宫妃子的态度。陛下喜爱她们,喜爱她们的风情各异,千娇百媚,她们都是他锦绣江山的美丽点缀,他乐于宠爱她们,只是一旦她们与江山基业有了冲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们,不管前一个夜里是否还曾火热缠绵。
    万福一度以为睿妃之于陛下也是如此,最大的不同不过是陛下用了心罢了。而事实也是如此,在得知睿妃染上绝症之后,陛下即便痛苦,依旧留在了宫中,冷静地拟布着各项旨意。他以为,睿妃娘娘死后,陛下定会伤心几日,因为陛下终是动了情。可是,也最多伤心几日,景朝的鸿图伟业还等着陛下指点江山,他也不能为一个女人颓唐许久。
    然而一年过去,旁人的哀伤随时光淡去,陛下的沉痛却如陈酒沉淀,愈发浓厚。
    “万福。”东聿衡突地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奴才在。”万福急忙回道。
    “你方才听见了么,沈夫人说七公主像宁儿。”
    “奴才听见了。”万福轻轻道。
    东聿衡勾了勾唇,“朕说了不算,沈夫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说像一定是像的罢。”
    “是……”
    “也罢,朕看不见她白发之时,能看她年幼之姿也是好的。”
    “陛下……”
    “宁儿小时是个小塌鼻,哈,若是先前听说了,朕非笑话她不可。”面前的妆枱有些朦胧,恍惚中那女子还坐在那处,下一刻就能转过头来对他微笑。
    万福低头不敢说话。
    皇帝也沉默久久,“你说朕……”他欲言又止。
    他想问别人,为何他还忘不了她。后宫旧人新人,逝去的,淡去的,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可为何单单只有她与众不同?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喜爱她,或许是初见时她的飞身一扑,又或许是她在前夫墓前失声痛哭,又或许是进宫后的桩桩件件……她的聪颖,她的直率,她的滑头,她的任性,他都喜爱。他只觉每回看到她就打心底里开心,就似儿时射箭射中了后的简单喜悦,能得到她抱着她看她笑眼盈盈,他就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偶尔甚至想将她锁在春禧宫,除了他谁也不让见。
    她是他最深的私欲……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愿意承认。
    熟悉的孤寂带着刺痛又缠绕心头。东聿衡摩挲着手中的阴阳玉。那本是沈宁的首饰,如今成了他的玉佩。当初他给她这块阴阳玉,是因它克邪克阴,沈宁面相有异,为以防万一,东聿衡还是让人将阴阳玉请出来,她佩戴在身,便能克住她的阴邪之处。然而除了克邪,阴阳玉也有保命护体一说,可如今物是人非,大火焚尽了她的躯体,这玉却丝毫未损。
    她说来世再也不见。怕是死之前也是带着对他的怨恨去的罢。他紧握玉佩,气息变得粗重。她的身子是他的,心也应当是他的,她是他入了玉牒的宝睿贵妃,怎么敢说来世不见!
    ……不过罢了,她想必不知道,他已命人在皇陵旁建了寺庙,让僧人在里头供奉她的灵位,锁住她的灵魄,直到他驾崩的那天才放她离去,他要与她奈何桥边再见一面,他要令她下辈子成为他的妻,为了补偿她这世的委屈,下一世他定待她好好的,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思及此,东聿衡的眼神柔了,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她三分温柔七分调皮的“皇帝陛下”。再一眨眼,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阴冷又再次席卷全身。
    这反反复复的折磨已经无数次,广德帝今夜却异常难受,或许是七公主打破了他心中的死寂,让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他选择纳沈湄为妃,只因她是沈宁的异母妹妹,让沈湄怀孕也是想生出一个像沈宁的公主,因此七公主的出生让他难得开怀。然而看着愈看愈像沈宁的小脸,他虽柔情满溢,内心却生出一丝害怕。他竟怕这个公主是沈宁的转世。她不能成为他的女儿,他要她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女人,一个能与他亲密得无一丝空隙的女人。
    他更怕沈宁对她的前夫许了承诺,承诺二人来世再做夫妻,那个她亲口承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男人!虽然生前已写了离书,可万一二人地府相遇,沈宁必然会跟着他去,即便锁着她怕是也会跟着他去……
    她定不会因他而留。
    东聿衡眼神骤地冰冷,大手挥下几案的茶杯。
    ※※※
    沈宁窝在屋子里颓废了几日,把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几乎回到了刚来景朝的状态,只是这次不仅没有李子祺的抚慰,反而是他已逝的事实!爸爸妈妈、亲戚朋友,还有那该死的皇帝时不时地在脑海中出现,她几乎歇斯底里。
    几日后,走出屋门的沈宁总算接受了现实。
    她决定离开峑州。老天让她在这儿活下去,那就活罢。反正人生短短数十载,她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只是既然决定安顿下来,便不能再在峑州跟着丰宝岚混下去了。早晚会穿帮不说,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一条不归路……通往女流氓的。
    下了决定,她打算向丰宝岚辞行,虽然人不是什么好鸟,但还是有始有终才不会旁生枝节。
    理由很好找,恶仆告发她在峑州作为,家中大怒,责令立即返家,不得延误。
    完美无缺。
    ……几乎。
    被一群少年士官堵在小胡同的沈宁头疼牙疼并发,她的警戒心低成负值了么?
    为首的果然是孟礼,只见他阴沉着一张娃娃脸,看样子是想拿她开刀出气了。看了看四周人数,又看看了高耸的围墙,果然……只能靠嘴遁了么?
    “孟少爷,各位,别来无恙?”她努力扯开两边嘴角。
    孟礼皱着眉看着他。
    “阿礼,怎么处置这个贱种?”一人问道。
    孟礼抿紧了嘴唇,他从来不屑做这种以多欺少之事,然而那日的耻辱就像毒蛇缠绕着他,不发泄一番着实难消心头之恨。
    “给剑给他。”他冷冷道。
    一人将配剑扔至沈宁脚下。
    孟礼拔出腰间宝剑,剑锋直指,“拔剑,赢了我,就放你走。”
    沈宁一听反而松了口气,果真还是个好孩子啊!她爽性双手一背,“孟副尉莫非要仗势欺人?”
    “我叫你拔剑!”
    “李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用不用剑都是一回事,你要杀便杀,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副尉你的英雄壮举马上要添一桩了!”
    “你……”孟礼上前一步,猛地将利剑架上她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孟副尉当然敢,”其实沈宁心里知道依孟礼的性格是决计不愿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只是在死之前李某有话不得不说。”
    “阿礼,别听他废话,他跟丰家的是一伙的,定也是阴险奸诈之辈。”
    沈宁冷笑一声,“怎地,倘若我果真阴险奸诈,你们就害怕了?你们就只知道用蛮力解决问题么?”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一人扛起粗拳就想揍她。
    “我说错了么?”沈宁并不闪躲,冷冷地道,“照我看来你们不仅没理由生气,反而应该感谢丰宝岚。”
    “我看你这家伙是疯了!”
    孟礼的剑往里一寸,沈宁的高竖领被划破一条痕迹。
    “我纵使不杀你,也能将你打得哭爹喊娘。”
    “孟少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沈宁直视于他,“我看您这一身甲胄,将来是要上战场杀敌的罢?怎地,你往后也不准敌人偷袭么?”
    “你……!”
    “丰宝岚是不是正人君子,这一点副尉不知么?若是知道又怎么放心他光明磊落地与你比赛?难道大家都拍掌击誓不暗中搞鬼?”
    孟礼竟被她不留情面的话语刺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狡辩!我等一到战场自会提防,并且这球赛怎能与战场相比,说到底还不过是丰宝岚卑鄙,你们这些狗腿子无耻!”
    “我们无耻,你们就不会防着我们无耻么?”沈宁反驳,“我知道诸位生性高洁,瞧不起阴谋诡计,然而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满口胡言!”孟礼怒喝,“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这世间人都变得黑白不分才有出路?那末这世间岂有正义?”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沈宁直视年轻的副尉官,坚定地道,“正义是原则,心计是手段。我认为攻防应是一体,不屑害人,也必须不被人害,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握剑的手微微一抖,沈宁小心肝颤了颤,少爷,您这剑打磨得很锐利啊。
    同伴见孟礼似有松动,连忙劝道:“阿礼,他不过巧舌如簧,希望咱们饶了他罢了,你可别上他的当。”
    孟礼头回细细打量这他从来看不起的丰宝岚的小跟班,见他眉清目秀似男似女,双眼倒是清澈干净,全然不似丰宝岚一群人。
    沈宁最怕别人细瞧,她低了低头,故意清清嗓子。
    孟礼看了她好一会,倏地收回长剑。
    “阿礼!”
    “不管他是不是想自保,他说的话却是很有道理。”若是他人,孟礼定然将其认作一言之师。他觉着心中郁气少了大半,似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咱们走!”
    孟礼童鞋,你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沈宁总算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慢慢腾腾地挪出小胡同。往孟礼一行人离去的反方向走了几步,她莫名背脊发凉,下意识地转过身。
    丰宝岚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背靠高墙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尼、玛、死、好!
    “宝爷……”沈宁僵笑着打招呼,“您……路过?”
    丰宝岚直直盯着走向他的沈宁,衔着草根似笑非笑,“爷听说你被孟家的堵住了,撒丫子赶来救人的。”
    沈宁暗中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宝爷,这份情义小弟没齿难忘……”
    丰宝岚吐出狗尾巴草,摆摆手道:“也罢了,爷本打算趁你被打得七晕八素才出来当回英雄,没想到孟家的傻里傻气,被你两句话就忽悠走了。”
    “是哩,孟家的就一傻帽。”沈宁嘴角抽搐一瞬,为求自保,选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丰宝岚点头同意,而后他又摸着下巴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你这两句话说得爷听了都有些感动。”他看向沈宁,“爷在你心中就是个阴险小人是么?”
    沈宁抹一把冷汗,“宝爷,我这不是……求保命么……”
    丰宝岚低下头来,一把抓过她的领子,眼对眼鼻对鼻地盯着她看。
    “宝……爷?”要不要翻脸?沈宁心想他怕是起了疑心。
    “你……”瞪她久久,丰宝岚直起身子,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脸皮很嫩哩!”
    她被调戏了么?丰宝岚是看出她是女人身,还是连这口也好?不管是哪一个,都没甚好结果。沈宁想借口开溜,却被他猛地一拍肩膀,并听得他一声大叫,“好!”
    丫的若是泥土地她直接被打桩下去了罢?沈宁咬牙忍住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一把揽过,“要是那群兔崽子都有你这机灵劲儿,爷也不必个个发愁!爷决定了,往后你就跟爷,爷好好栽培栽培你这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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