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是你么?”
    李明朗一眼就看出来是我,即便是庄尘也不像他这样快,我才出现就能发现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了什么?你能得到什么?”我问李明朗。
    李明朗无奈地笑了起来说:“你有没有试过不问结果地付出?”
    “没有。”
    “哪一天你试一试,你便知道有多快乐了。”
    “付出却没有结果,那付出还有什么意义可言?种地是为了收成,投资是为了回报,爱是为了被爱。没有回报的付出,是失败的。”
    “你总归是要死的,为何你还要活着?”李明朗反问我。
    我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李黎,你知道恨是什么吗?”李明朗问我。
    我防备地看着李明朗,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恨是什么了。恨是一团燎原的火,就在你心底,时不时就要冒出来,恨不得把这个世界烧得一干二净,恨不得人人都不幸福,都陪你一起下地狱。”
    李明朗不反驳我,笑了笑,自顾自地说:“总有人说有爱才有恨,说爱是恨的反面,我却不同意。恨和爱无关,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爱让人看见,恨使人视而不见。恨弄瞎你的双眼,让你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你那个狭窄的、幽深的枯井里阴暗、畏缩、卑怯、伧俗的欲念。你以为世界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就是这一片枯井,你看不到头顶还有天空、有草地、有飞鸟。你呆在井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任仇恨在暗地里撕咬你的灵魂,腐蚀你的人性。这个世界有丑陋有美好,而你拒绝真实的世界,因为恨只有丑陋才能滋养,所以你拒绝爱,因为你想要恨。”
    我冷笑一声道:“所以,都是我的错咯?”
    “当然不是你的错,无论是谁把你推下这个枯井,都怪不到你头上。我怎么会怪罪你呢?我知道你为什么恨。任谁经历了那么多痛苦,都不能不恨。所以我才要来爱你啊。”
    我失笑,恨不得哈哈大笑。“你爱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知道你不会信,因为在你心里爱是稀有的,是上古的传说,是不存在现实世界的。你觉得爱是占有,爱会被攫取,爱是失去,爱会掏空你,所以你不相信有人会傻到无缘无故地去爱。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
    李明朗似乎很疲惫,拿起呼吸器闭着眼重重地吸了几口,若是平素,我兴许会有些不耐烦,可对他,我却生出了一丝怜悯。
    我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背,替他拿着呼吸器。
    “你很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吧?”过了一会儿李明朗取下呼吸器,自嘲地说:“你崇拜强大,我在你眼里孱弱可怜吧。”
    我并没有回答。因为我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李明朗虽然病病殃殃、半死不活的模样,却有一种让我害怕的力量。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人格会拥有力量。
    “你之前问我,付出若是没有结果,还有什么意义,是吗?”
    我点点头。
    “人们总以为给意味放弃,所以才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占有。认为给是忍受、是痛苦的、是宁可失去也不去体验快乐。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李明朗笑了起来,却不是嘲笑,他的笑很善良。我有些知道齐荠为什么会爱上李明朗了,若是他在学校里也是这样给学生讲课,的确是很容易让人钟情与他。
    “我很喜欢王尔德,你读过他的书吗?”
    我摇摇头。
    “我很喜欢他的《快乐王子》,快乐王子是城市里的一座雕像,他的身体是宝石和金箔打造的,城市里的人都爱这尊漂亮的雕像,都歌颂快乐王子。可他并不快乐,因为他见到城市中的人都在受苦。于是他叫燕子叼走他身上的宝石和金箔,送给需要的人,最后快乐王子耗尽了身上最后一块宝石,最后一片金箔,死去了,而燕子也错过了迁徙,在冬夜的寒风中死在了快乐王子的雕像前。然而人们不再爱失去金箔和宝石的快乐王子,于是市民便把快乐王子的雕像砸碎,立起了一座新的雕像……”
    我不解地看着李明朗,问:“这个故事不正告诉我们,爱和无条件的付出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李明朗摇摇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爱的欢乐,一如心智的欢乐,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我希望有一天,你的个性能够超越人性关于利用、贪婪、自私的阶段。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你恨的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到了那一天,也许你会对‘给予’不同的定义,如果有一天,你认为‘给’是快乐的,让你感受到力量、富裕、活力,让你感受到生命的升华,体会到生命的愉悦,你兴许便能去爱了。李黎,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
    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李明朗会这样做,兴许是因为他所说的爱。看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这是一个敏感而多情的人。可今天我又觉得,李明朗的多情并不轻浮,他口中的爱,似乎与我所理解的情爱并不一样,要更博大更善良一些。
    兴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竟然有那么一点点愿意相信他。
    我从没有见过李明朗这样的人,我遇到的人,要么自私,要么无知,要么肤浅,他太不一样了,这让我感到恐惧。我也觉得庄尘是威胁,可那种恐惧却能激起我的战斗欲。而对李明朗的恐惧却不同,他让我想要躲藏。
    “如果我的时间长一点就好了,我真的很想无条件地去爱你和齐荠,久一点,可如今我能做的太有限了。我希望你愿意跟齐荠一起出国,这个是给你的。”
    李明朗又打开一个抽屉递给我一个文件袋道:“这是哈佛大学心理系教授的联系方式,他是我的师兄,华人,汉语很好,等你们出国了,我希望你能去找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过来。
    “你们的情况很特别,我希望你们能接受专业的帮助。”
    我紧紧捏着文件袋,低着头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没有任何能和你交换的。”
    李明朗无奈地笑了起来,语气活泼地说道:“敢情我刚刚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白瞎了我这个病人要死了还在这里耗心血说废话……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还能为了什么?”
    “爱?”我不可置信地笑了。
    李明朗点点头道:“爱一点都不稀薄。”
    “你觉得你是耶稣吗?”
    “我当然不是耶稣,我能爱的人有限,爱不了世人,不过……”李明朗苦笑一声道:“但是我的确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了,命不久矣。”
    “你不会死的。”我说。
    李明朗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似乎以为我是在安慰他。
    “我说,你不会死的,你的心脏就快来了。庄尘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我捏着文件袋,渐渐隐去。
    我想起一首遥远的歌,那还是我小时候,妈妈抱着弟弟在看电视剧,故事里女孩子挽着男孩子的手,笑靥如花,唱着:“我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但是只有你的温柔,会让我感到害怕……”
    ……
    我刚刚似乎又晃神了……
    眼前的李明朗表情忽然变得很纠结,我紧张地问:“你没事儿吧?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
    他摇摇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文件道:“把这些收起来吧。”
    我低头一看,疑惑地问:“怎么有两个纸袋子。”
    “别管那么多,都收起来便是了。”
    我老老实实地把文件抱在手里,李明朗伸伸手,我立刻把氧气面罩替给他,他似乎很累,想来这样病重,还说这样的多的话,肯定越发觉得虚弱。我把文件拿回去锁好,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李明朗已经睡着了,我舍不得离去,便趴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他的呼吸虚弱却平稳,这微弱的一口气,便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连结。
    人啊,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口气,这一口气,竟是这样重要。
    我的身体奔波了一天,也是不胜疲倦,于是我便这样趴在李明朗的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奇怪,是谁抱我回来的呢?
    肯定不可能是李明朗,他自己都走不动了,而我那么结实,李明朗肯定抱不动的,就算抱得动,他的个性也不会抱我回来,只会一巴掌把我拍醒,叫我自己回来。可家里还有谁会这样做?我坐起身来,扭头一看,见到我的床头有一朵黑色的玫瑰……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这是谁放在这里的?
    这几天我的心理压力很大,因为每日早上醒来,都能看到我的床头有一朵黑玫瑰。到底是谁做这么渗人的事情!不过我不大敢问,早早地起来换衣服,跟着庄雪出门。
    今日初五,李家人受邀去看周淮的画展,我被迫也跟去了。
    周淮近几年是圈子里炙手可热的画家,他的一幅油画轻易就可以卖到百万,为人性格又比较古怪高傲,庄雪最爱跟这种人套近乎,显得有面子。因为周淮在道林大学的艺术系做教授,所以李家都被邀请了,我自然也跟去了,虽然我完全不懂什么画。
    家里恐怕只有二嫂秦娜懂一些,二嫂从前好像是歌唱家,是非常有名的歌剧演员,到了画展这种文艺名流聚集的地方,当真是如鱼得水,深受欢迎,倒是和平素温柔和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是不同。也不知道二嫂为何要退隐,听到大家都在可惜,好几个人都说想看二嫂再登舞台。二嫂只是微笑不说话,偷偷地看着丈夫的表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哥虽然脸上是温和微笑,二嫂却显得有些害怕,忙推推脱说要把精力放在相夫教子上。
    相夫教子……
    也没生孩子啊,怎么就不能去登台了呢。
    我见他们在这边没意思得很,便自己溜到旁边去看画。不知道为什么,周淮的画总给我一种阴郁之感,欲望纠缠,腥甜、凶猛。我走到一副肖像画前,画中是两个淹在浴缸中的孩子,一大一小,一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两人都被捆住不能动弹,浴缸的水淹没他们。女孩儿咬着一根吸管,瞪大了眼睛用力地呼吸着,而男孩儿挣扎,脸颊泛青,狰狞而痛苦。
    这幅画的名字叫做姐弟。
    我觉得一阵恶心反胃,这画让我不适至极。
    “你喜欢这幅画?见你看了很久。”有人在我身边说道。
    我回头看去,是一个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
    “不喜欢。”
    “哦?”儒雅大叔笑了笑道:“这可是周淮的最喜欢的作品,有人出一千万,他都舍不得卖。”
    “竟然有人花一千万买这种东西?”我惊讶地问。
    旁边有人被我的话吸引过来,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模样的男人问我:“怎么,你觉得不值吗?”
    “我不懂画,兴许画得很好吧,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都要看吐了……”我道。
    年轻艺术家似乎很生气,正要发作,却被儒雅的中年男子拦住了。儒雅大叔非常有礼貌地问我:“那我要听听这位年轻小姐的高见了。”
    “我没什么高见,我只是觉得这幅画表达的东西阴暗、纠葛、丑陋,所以我不喜欢。”
    “人性不丑陋吗?”
    “可人性不只是丑陋啊。”我皱皱眉道:“我觉得这不叫做审美,这叫做审丑,这是个审丑的世界,尽拿那些人性促狭角落里伧俗做文章,可见多么的哗众取宠。”
    我说得都有些愤怒起来了,可一旁的儒雅大叔却鼓起掌来,在不远处的庄雪和大嫂二嫂也被吸引过来,走上前来和儒雅大叔点头致意道:“周老师,跟我女儿聊什么呢?”
    我一愣,周老师?
    这个儒雅大叔该不会就是周淮吧!
    儒雅大叔跟庄雪寒暄了几句,又特地跟二嫂秦娜聊了几句,说是期待她什么时候能复出。秦娜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和人相谈甚欢的二哥,没有多说,只是笑了笑。
    儒雅大叔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我道:“我是周淮,四小姐很特别,如果有机会,欢迎你来找我谈艺术。”
    我诚惶诚恐地收起名片,唉呀妈呀,这是不小心得罪人了吗?
    庄雪见状倒是很高兴,忙道:“珊珊才回家不久,我们倒是一直想安排她去道林学习……”
    周淮似是很惊喜道:“那不是正好,可以到我门下学习,四小姐非常有绘画的天赋的。”
    真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有绘画天赋的?难不成刚刚我炮轰他几句就有天赋了?不过我转念一想,兴许从前的李明珊是很擅长画画的。这样不就更糟糕了,到时候我一动笔不就露馅了吗?
    我收起名片,往一旁看去,忽而见到三个老熟人。那不是那日李明珊生日宴上出现的闺蜜团吗?我想摆脱这群人,便对庄雪说我要跟几个老朋友打招呼。
    三姐妹围在一起,见我过去都假装看不见我,转身要走,我哪里那么容易让她们跑,冲过去拦住她们道:“干嘛看到我就跑啊!”
    三人脸色都是一边,似乎很恐惧。
    从前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上次经过庄尘的提点,现在倒是明白了,她们怕我,怕李明珊。当年李明珊才多大啊,竟然能给这三个人留下这么深的阴影……
    “李明珊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起上一回这三人对我说得话,故意做出一副刻薄的模样道:“对我说话这么凶,怎么,不怕我把十年前的事情说出去吗?”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情!是你逼我们那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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