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雪累了一天,回房后就开始蒙头大睡。雅尔江阿凝视着妻子的面容,轻轻为她盖好被子,低着头回到外间。
    “你以后要好好收收自己的性子,今天幸好主子爷大度,这才没治你个亵渎皇家的罪名,明天随为父去向王爷和福晋领罪,不要忘了!”曹寅向老康告退后就把儿子提溜到书房训话。
    曹颙无精打采的答应一声:“儿子知道了。”
    曹寅看着儿子叹息道:“把你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主子爷已经答允要给你指一门好亲事,你先耐下性子等吧。”
    曹颙似乎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双手紧紧抓着今天赢得的龙凤玉佩。
    第二天,曹寅带着曹颙前来请罪,雅尔江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摆着臭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正位上。
    曹颙面色苍白,双眼直直地盯着书雪,好在曹寅及时推了他一下,他才转移了视线。
    书雪方才被曹颙看得浑身不自在,又因为雅尔江阿在场,书雪也不好像昨天一般说话随便,与曹寅客气几句就端茶送客了。
    万寿节过得相当隆重,虽然不是在京城,但两江地面上的封疆大员大多请旨前来,贺康熙万寿,京城留守皇子和大臣也分别派人送来了寿礼。
    雅尔江阿本身是宗室黄带子,但他在红带子觉罗和紫带子中的地位却十分重要,镇守江南的满族大员趁此机遇纷纷投帖来拜,当然其中不乏有些没眼色的家伙孝敬雅尔江阿优伶瘦马之类。书雪没觉得怎么样,永振却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让他们好看。
    “妹妹,你也太好性子了,你很该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看他们还敢不敢上赶着送人!”书雪正坐在行宫花园的凉亭里赏花,永振气呼呼地坐到书雪对面向他抱怨。
    书雪不在意的笑道:“二哥,你就不要费心了,王爷身份所限,这种事免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嫂持家不易,你可不能给我弄个小嫂子回去给她添堵!”
    永振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二哥真看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你一向讨厌男人三妻四妾,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反而不在乎起来?”
    书雪站起身,扶着凉亭栏杆望向远处,平声吟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是唐婉的《钗头凤》?”永振疑惑的问道。
    书雪没有回答,如果是前世,自己若遇人不良,大可一拍两散,分手离婚。可如今是在大清朝,虽然也有析产分居、和离再嫁一说,但就书雪看来,康熙对妒忌成性的八福晋都能容忍,被气狠了也不过是下旨申斥而已,又怎么会准允执掌宗人府的简亲王雅尔江阿和离,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更何况书雪身后还站着康亲王府和伯爵府,特别是伯爵府,书雪要是跟雅尔江阿和离,伯爵府以后的姑娘就别想有个好前程了。她当然不会奉行“爱情超越责任”的信条。
    书雪不知道的是,旁边的花丛中有人将她和永振的对话完整的听了下来。
    三月二十,康熙宣布南下苏杭,而早在昨天,四、八、九三位阿哥就起程反回京师,替换大阿哥、三阿哥和十阿哥前来了。
    要离开江宁了,书雪不知为何,心中若有所失,仿佛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主子,方才织造府有人给您送了包东西来,您看——”侍墨说着话将手中拿着的一个青色包袱递给书雪。
    雅尔江阿面露疑色,看向书雪手中的包裹。
    书雪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个紫檀盒子,盒子十分精致,上面还有一把精巧的金锁。
    用钥匙打开盒子,书雪发现里面有一块凤形玉佩,一个翡翠扳指,还有一封未写名姓的信。
    不用看信,书雪看扳指和玉佩就知道这是曹颙让人送来的,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二人参加诗会所得的奖品,不过因为其中的寓意明显,书雪便大方的全都让给了曹颙,不想他竟然在此时送还了回来。
    雅尔江阿明显也看出了端倪,冷冷地说:“福晋不把信打开给爷瞧瞧?”
    书雪正有此意,毫不避讳地将信封打开,不想一缕青丝被抖落了出来。
    看着妻子将头发放回盒子中,雅尔江阿眼都绿了,猛地站起身后,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书雪全不在意,展开信看起来:
    “但使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但使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相见既相知,难耐不见时。”
    “与君相离别,何以了相知?”
    下面还附有半阙宋词: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未在,锦书相托。莫莫莫。”
    书雪感慨不已,曹颙果然是不出世的才子,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此时不过刚刚成名,他竟然有本事将仓央的长诗改写成五言律诗,实在令人佩服。另外书雪推测,当日自己和永振之间的谈话必然是被曹颙听到了,否则他也不会将陆游《钗头凤》的下阕改动两个字送给她。
    书雪问道:“来人还说了什么?”
    “来人说等主子晚上安寝,只有自己一人时才能把包裹给您,其他的就没什么了。”侍墨已觉察出船舱内的气氛很是诡异,但也不敢多问,便据实说了。
    书雪点点头,曹颙做事果然仔细,可惜侍墨不知内情,当着雅尔江阿的面就将东西交给了她。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福晋,信上写的是什么,给爷看看可好?”雅尔江阿酸气冲天的和书雪商量,口气却相当坚定。
    不过书雪并没有给雅尔江阿看信的意思,待自己看完就折了起来,放回箱子上锁后吩咐司棋:“好好收起来,仔细不要弄丢了。”
    雅尔江阿十分不满,声音音量涨了两调:“慢着,先拿来给爷看看。”
    司棋相当为难,看看书雪,又看看雅尔江阿,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书雪一扬手,示意司棋将东西收起来,笑着问雅尔江阿:“爷,您当真想看?”
    “嗯!”雅尔江阿重重地点了点头。
    ☆、六十二、两情岂得久长时。
    六十二、两情岂得久长时。
    “如果有机会,爷会看到的。”书雪抿嘴一笑,还是委婉拒绝了雅尔江阿的要求。
    雅尔江阿有一种被耍的感觉,见书雪无意将信拿给自己看,疑心更重,不满地说:“福晋遮遮掩掩,难道信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爷,您看出来了?” 书雪故作惊恐,声音却含着笑意。
    雅尔江阿被妻子的表情逗乐了,心道:“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有猫腻来。”
    “爷,奴婢是旗女,所以会遵从汗阿玛的旨意下场比文,同理,奴婢又是简亲王正妃,自然要做到万事以王府为先。信的内容是什么,即使您不看也能猜到七八分,又何必证实猜测自找气受呢?”书雪笑吟吟地对挂名丈夫说。
    “福晋,我怎么觉得什么没理的事到了你嘴里也变得有理了?”雅尔江阿很是无奈。
    书雪调笑道:“爷,等奴婢真做出对不住您的事时您再兴师问罪也不迟。至于现在,给他送回去明显已经来不及了。若是毁了信,曹颙说不得还要以为奴婢对他有意呢,只能先收起来再说了。”
    雅尔江阿难以反驳,恨恨地骂道:“曹颙不过是个包衣奴才,仗着汗阿玛的宠爱竟敢公然觊觎爷的福晋,此仇不报,爷枉为亲王。”
    “算了吧爷,曹颙少年心性,做事不拘章法,再过些时日他自然会清楚自己行事不妥,您没必要太过计较。再者曹寅深得帝宠,奉圣夫人也极得汗阿玛看重,曹家长女刚被指给了平王,您就当是卖平王一个面子吧!”书雪对狂放不羁的曹颙还是很有好感的。
    “福晋倒是很了解曹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他很熟悉呢!”雅尔江阿见书雪给曹颙求情,火气更盛,忍不住出言讥讽。
    书雪收敛笑意,站起身来说:“不怕爷生气,奴婢对曹颙倒是谈不上理解,不过奴婢待字闺阁时也曾听过女先生唱鼓书,对所谓的才子佳人难免心怀悸动,想来曹颙也是读书成痴,陷入迷局了。”
    “才子佳人,才子佳人”雅尔江阿突然抬起头盯着书雪问道:“福晋也曾对才子佳人有过悸动,想来爷让你失望了吧!”
    书雪恢复了笑颜:“爷,梦就是梦,柴米油盐酱醋柴代替琴棋书画诗酒茶是必然的事,如果人人都整日风花雪月,那大清朝也就没有如今的‘康熙盛世’了。”
    雅尔江阿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妻子“歪楼”,心中反而有些不是滋味,含糊地应着:“福晋言之有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如此消弭于无形,但二人不知道的是,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与来时相同,御船銮驾依旧折道镇江南下苏州。出乎书雪意料,雅尔江阿一路上老实的很,除非康熙有差事吩咐,基本上都窝在船舱陪伴妻子,晚上睡觉时也规规矩矩,并不曾越雷池半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美景天下闻名。二十五日圣驾抵达苏州后,大阿哥、三阿哥和十阿哥也赶来与康熙汇合,康熙十分高兴,当晚即设宴给三个儿子接风。
    十阿哥大大咧咧地走到书雪席前,一脸崇拜地说:“王嫂,您的英勇事迹现在可是京城皆知了,有空一定要教我两手,看我怎么赢十三弟。”
    书雪笑着起身应道:“这不是问题,十爷先把拜师礼送上,咱们一切好说。”
    “好办”十阿哥性情豁达,对书雪的话并不以为忤,豪爽的上前一揖:“弟子见过师傅。”
    书雪不想十阿哥如此实诚,急忙侧身相避。在场众人俱是大乐,康熙笑着对书雪说:“丫头,你难道不知老十是顺杆子就爬的性子?被他赖上了吧!”
    书雪听了康熙的话,又是一番告罪。
    这时,胤褆也端着一碗酒来到书雪面前,正色道:“弟妹是女中丈夫,我等枉为男儿,竟靠你一个弱女子护得皇父脱身,胤褆敬您一杯。”说完又用蔑视的眼神看了太子一眼。
    书雪心中苦笑:直郡王,你家太子会恨死你的!没看到现在空气中火花四射吗?我可不想被烧死。
    想是这样想,大阿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阿哥胤祉见兄弟们如此举动,也拿着酒杯来凑热闹,书雪无法,只得一般饮了。
    康熙看了眼眼含戾气的太子,心中叹一声,对书雪说:“丫头,苏州景色不错,朕准你出去走走,回去后也好说给皇太后听。”书雪情知康熙有意岔开话题,忙含笑谢恩:“还是皇舅体谅甥儿,甥儿这些天还想着怎么求您的恩典呢,这回可好,甥儿总算得偿所愿了。”
    康熙点点头,挥手示意书雪起身。
    宴会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下结束,书雪不愿与皇子们有太多瓜葛,向康熙告退后就回到了卧房。
    得了康熙的允可,书雪第二天一早便带着两个丫鬟坐马车向西阊门行去。时近午时,主仆一行才到达寒山寺。
    书雪来此地的原因是之前耳闻寒山寺卦签极为灵验,作为有神论的坚定拥护者,她自然不愿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寒山寺作为全国盛名的庙院,香火很是兴盛。来到大雄宝殿,书雪净手焚香,接过签筒后到佛像前祷祝:“信女完颜氏诚心求告佛祖,信女为人不谨、触犯神灵,方遭重堕轮回之厄,信女愿承天谴,身后甘入阿鼻地狱为历劫,只望佛祖慈悲,保佑信女家人平安康泰,信女以后定然多行善事,为佛祖重塑金身,唯期佛祖消业罪过,勿因信女迁罪家人,信女虽受炼狱之苦,亦不敢有半句怨言。佛祖在上,信女句句肺腑,求您明鉴。”求告完后,书雪连叩三头才甩出签子。
    司棋上前捡起卦签交给书雪,书雪接过一看,是一句唐诗“心绝去来缘,亦顺人间事。”
    “心绝去来缘,亦顺人间事。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这是韦应物的《寄恒璨》,书雪默念几遍,却并未能参破其中的玄机。
    “施主可要解卦?”书雪正在深思,一个长须和尚来到她面前询问。
    书雪抬头一看,老僧面容慈祥,一身大红袈裟已被洗的发白,站在大殿中央显得极有威仪。书雪猜测此人必是得道高僧,也不敢怠慢,当即起身道谢:“有劳大师了。”
    书雪将卦签递给司棋,示意她交付对方,又含笑问道:“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老僧身后的小沙尼上前几步,唱一佛号向书雪介绍说:“女菩萨,这是本寺碧峰禅师,昨日才云游归来,得他解签,也算是您的缘法了。”
    书雪略一颔首,笑道:“原来是方丈大师,小女子失礼了。”
    碧峰禅师也欠身还礼,读过签文后问书雪:“不知施主想向佛祖求告些什么?”
    “求平安。”书雪并不思索。
    碧峰点点头,又读了一遍签文才说:“寒山淬火,水滴石穿,施主受佛祖眷顾极重,日后虽有些许不顺,总归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施主大可放心。”
    书雪道过谢,又问碧峰:“大师,小女子亏欠父母良多,不知可有机缘回报生养大恩?”
    碧峰笑道:“施主,只要有心,佛祖自然能体谅你的心意,各世都有各世的缘分,施主顺其自然就好,无须强求。”
    书雪听了碧峰的话沉思不语。过了半晌才吩咐侍墨:“孝敬佛祖二百两香油银子,另取十两金子交给主持师傅,权作是我为师傅们添件佛衣。”
    “善哉!善哉!施主心怀大善,老衲代阖寺僧众在此谢过。”碧峰禅师虽然道谢,但眉宇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喜色。倒是他身后的小沙尼十分高兴,跟在碧峰身后躬身相敬。
    寒山寺是苏州有名的景点,书雪见日悬正空,知道时辰尚早,便在沙尼的引领下向寺后碑林走去。
    寒山寺的古迹很多,历代文人如唐伯虎、文徵明等都有诗刻遗留,书雪对唐寅很是敬仰,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观仰前人文采的机会。
    唐寅距今已有二百年,寺内僧众虽然对其碑刻有所保护,但受风雨侵蚀的影响,碑文内容已经残破不全了。书雪微感遗憾,这位前朝的风流才子诗画双绝,要是能看到他的完整诗作,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想到这儿,书雪忍不住吟唱起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书雪听到身后有人接诗,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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