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窗外恰然一阵朗声大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推门而入,说道:“贤侄孙平安,真是我王家之福了。”听那话声,正是先前王樵被带到这里来时在主座上说话的老者。王樵心中一凛,心道你刚才见我时分明不是这么说的,眼下这样惺惺作态却是什么意思?原本他以为对方是魔教中人,现在知道这是庐陵王家之后,大感疑惑;但面上仍然一副松垮垮的样子,躬身行礼。王仪在他旁边俏声说道:“这便是家公了。”
    王谒海年岁看上去比王佑稷要大一些,一张面皮橘子似的皱着,但皱纹里头藏着一双精亮的招子。他也不与小辈多寒暄客气,去堂屋主座坐了,受了礼,像个慈爱长辈那般把王樵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道:“我先前才为十二登楼的事,与你父亲往来通信,原本还想要约他带你们这一辈的孩子们来,就算不较量武艺,单是和同辈人认识认识,日后有个照应也是好的。谁能想到……”
    王樵顿了顿,压下心头翻涌,道:“小子家中出了大事,六神无主,只好日夜兼程,往世伯翁这里来,求世伯翁给拿个定当。谁料世伯翁居然已经知道了。”
    他这话里压了一层话,隐隐有些不客气。王谒海那样的人精也不用他说透便知,呵呵一笑,又跟着长叹一声道:“也是说不上的机缘巧合。今年的登楼,你父亲仍然向往年那样,推脱不出,他是避世之人,不愿意争这些虚名,做长辈的我也省得,所以一贯也不去麻烦打扰他。但谁料今年的登楼,却出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请他再度出马。我派人过去金陵送帖子,却被洪水阻隔,耽搁了时日,等到进城,却恰好撞上了那些妖人。”他一招手,唤上来一个门下子弟,显然也是早候在门边的,向王樵介绍道:“这是我那不成器儿子收的最小的徒弟,姓胡名人杰,功夫没有学到家,唉,丢人,丢人。来,人杰,给樵儿说说,你见那日里如何情形?”
    王樵听这位太世伯居然称自己父亲是避世不争之人,心下又是烦闷,又是苦楚,又是好笑。笑是笑这等时候还要图个虚名,烦更烦这些世俗人情世故,虚虚假假,来来往往,倒不如对方立刻揭开了面目,摊平了讲要从他身上着落什么。他一面这样想,看这些家中宗族的眼神,还不如那日里那些把刀放在明处的妖人们来得痛快。他想,那日那些葬花宫门人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在房里喝酒,使唤他去为他们烫酒做菜,自己心中却没有什么不适;眼下在这厅堂烂漫的楼阁之中,他却不太想要和于自己攀得上亲戚的这些人有什么交情。若要顺了他往常的性子,这会儿便睡着了,但他也想要知道到底当时出了什么事,其间因果究竟又是如何。因此捺下性子,凝神看向那男子。
    那人生得人高马大,短额眦目,眉宇之间一股戾气挥之不去。这时朝着王樵一拱手道:“樵兄见谅。那日里我赶去金陵城中,本打算寻到佑稷师伯,交付帖子,可师伯不在城内,一问才知去了城外赈灾,家里却不知为何在摆流水席,府上寻不到个主事的人,把我留下吃席;我因师命务必要见到师伯交托此事,因而留到傍晚,就在府上借宿。”
    王樵心想,是了,看来是那天我趁夜溜走之后,果然家里还是摆了流水席。那是正好与这人错过了。
    胡人杰续道:“那夜里暴雨下得陡急,就似天上开了个破箕斗往下倒水一般,行人隔了一丈便看不清楚人影。我原本在厅上等佑稷师伯直至三更,雨势只是见大,心想怕不易回,便想出门去引接。谁料刚出得门去,却看到一群人匆匆而来。我以为是师伯他们回了,急忙上去,谁料这群人更不打话,上来就亮了兵刃,小子学艺不精,又疏于防备,被他们上来就砍翻在地。那群人以为杀了我,便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王樵想像那日情景,怒上心头,问道:“是葬花宫的人,是不是?”
    谁料胡人杰却道:“什么?不是。我迎上从正门来的,是九恶山庄的人;但同时听声,其他几个方位还有更多人一起抢进来,浩浩汤汤,伴着雨水,却也听不见脚步声到底多少。他们一看身法都是各家有别,可却同时扑入宅第,唉,小弟功夫微末,被人砍中后背,一时昏死过去……”
    王谒海在胡人杰叙述时,一直双眼紧盯着王樵,似要看他究竟何处动容;可却也看不透这松垮垮的小子垂着眼里到底在想什么。王樵只道:“后来呢?”
    胡人杰瞧他神色,心中不忿,心想我为你家拼命受了伤,却换不来一声感谢也罢了,你连眼也不抬一下。但当着师父的面,没有发作,只是续道:“还好伤得不重,我昏了一会,被水呛醒,地上积水居然已有尺余深;雨声骤大,所以宅子里刀剑交错的声响、呼喝求救声旁人也听不见。我背上受伤,一时爬不起来,便伏在地上,爬进宅院,发现里头居然遍地尸身,那几个门派的头头居然在里头自相残杀,相互拼掌,各个头上都是真气蒸腾,显然是已经到了以死相拼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由。”
    王樵本以为只有葬花宫的人牵扯其中,没想到却在深夜里自家宅内有一场恶斗,凝眉思索。那胡人杰冷哼一声,道:“我本想等他们自相残杀、数败俱伤之后,再行查探。谁料突然之间,有数十人人形如鬼魅,黑袍黑纱,出现在各个角落,陡然出手便制止了他们,将他们拆开,左右丢将出去。身形气法之高,骇人听闻。”
    王樵心道:啊,这和那叫姽儿的女子,还有那一门中唯一穿白的小师叔,都是那个叫“旦暮衙”的邪道门派里的。他想起葬花宫人说的话,这个旦暮衙恐怕是他们中的主事。
    但他仍然捺了性子,问道:“后来如何?”
    胡人杰道:“我不敢靠得太近,好在满地尸体,也没人发现得了我。就只能听到那些邪门歪道齐声叫道,‘都没有’!然后那黑衣人中领头的就说,‘不在这里。把这些人头割了,让那几个还没有杀的把这些死人辨认清楚,誊上名字。明日我们在江上设局,去会会王佑稷!’”
    王樵听到这里,终于忍受不住,脸色惨白。后来的事,他是亲眼所见,这会儿想不想起也难。他陡然想起在江涛暴雨之中,那数艘船上的人杀了父亲后齐声高喝“不是他”的鬼魅景象,当下冷汗涔涔而下。
    王谒海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这时候终于开口安慰道:“樵儿,我这没用的徒儿胆小,见对方当真在挨个砍下尸体头颅,便吓得不敢再探,连夜逃回临安,来向我报讯。我再派你几个世兄去探,连带着十二登楼也耽误了。不过也没有白费,抓了些对方的好手,得了他们的名册,看见你的名字不在上头,便连忙派人四下去寻你。谁料你先一步到了临安!真是,唉呀,真是老天庇佑。”他说话时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旋即收敛住了,伸手过来握住王樵的手道:“好孩子,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又怎的逃脱生天?你得给我们细细道来。无论多少血海深仇,但有老夫在,尽皆理会得。”他言语有力,面目慈祥,举止有长者之风;正在王樵心旌动荡之时,便如一个适时出现的慈爱长辈,令人想要依靠。
    而另一边,王仪也急忙两三步抢上,温柔揽住他的腰身,一手替他在背后顺气,软语温声地说道:“三哥,眼下尽管说罢,没事了,爹定然替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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