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君子慎所立
    把白色的幡帘扎好,露出摆满棺材的灵堂一角。王仪从蒲垫上站起,揉了一会儿跪麻了的膝盖,重新给灯添上油火;今夜是她守灵。在漆黑的棺木前面站了一会,她看见薄暮津在走廊的阶梯上睡着了。远处堂屋里传来踢倒了尿盆的响声,但那重响都没有吵醒他,她也没有动身去看。她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这会儿自该有人接替她先前的活计。
    近几日家中丧葬,但反而宾客盈门,来的都自称是好朋友,在棺前榻前哭天抢地,却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逢场作戏,总之尽是来探看消息的人。众人也知情势险恶,虽然家中尚有病人,却也不敢把死人棺木与病人床榻分别宅放置。毕竟十二家乃是纵横江湖的百年大族,朋友虽然众多,树敌自然也不少,此次家中伤亡甚重,如果有仇家趁机寻仇报复,以目前的精力而言,实在无法分心他顾。
    由于地处临安,自然此刻往来人马,都歇在薄家的大宅之中。甫遭此大变,各家都加派人手,往此处便赶。有离得近些的,还能将家中人的棺椁接回老家埋葬,距离远些的,此时气候转为澳热,只得一并在临安附近下葬了。
    薄家上一代家主薄远堂年前逝世,薄暮津接掌家族与武功事务,尤未一年,此时里里外外,何止一家之事,简直是十家事同时找上门来。一时间,救人、会客、接待、防范、安葬同时进行,好在族中掌事的家佬之中,除了黎家家主黎羽声外,尽皆受伤,倒也没有人与他为难。黎羽声为人粗放,最烦这些来往的繁琐事宜,见有薄家的小子代劳,正是舒坦,礼节这一道倒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都放手交给他。
    庞子仲那时仗着自己皮糙肉厚,从楼上跃下,他练得这一身“肉横练”的功夫派上用场。见他一跳,许多本领一般的子弟也都跟着跳下。原本他跃下火楼,心中有七八成把握,心道自己落地之后,返身推掌,后面几个跟着跳下的子弟,即便是功夫稍差,也能被他平平化开,至少摔不至死。谁料半途之中,那白魔头居然返身向楼上攀登,那几个后落下的弟子便做了他的踏脚石,被他一脚一个,蹬落下去,自己反倒借力上到九层以上。高手踏云而上的轻功,发力全在足尖一点,这一脚下去,功夫差点的骨骼被踏断,人像个漏气皮球一般,猛地往地面攒去,居然比先落下的庞子仲还要快些。庞子仲无法,只得大叫一声,伸手左右一抓,将那两个倒霉孩儿提住,反往上扔,自己调转身子,背脊落地,却是给他们当了人肉垫子。救得了两人,自己却也摔得气门大破,险些丧了性命;这会儿也在床上躺着,哀哀将养。心中只恨道:“那个白无常,下次再给我碰上,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可他也知道,怕等不到他要了尉迟启珏的命,要他命的人都在外头虎视眈眈。这几日来拜会的,哭丧的,嘘寒问暖的各界人士,在病床之间探头探脑,各处打探,便想要知道家里究竟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元气。薄暮津和他商议,故意让家里显得乱成一锅粥,前院里哭丧烧香,后院里端屎倒尿,走道里歇着都是轻伤的子弟,从各地请来的大夫流水一般地从中来去,便是故意让那些想要乘人之危的家伙打探不着头脑,摸不清楚状况,既可不分散人员以防仇家偷袭,又可以令对方轻敌,以为他薄家如今的家主不过是个毛没长全的年轻小子,根本不会管事,遇到这等大事,自然手忙脚乱。
    可越是需要同心敌忾的时候,越是有人分不清轻重缓急。太平时候,大家做做表面文章,情同手足,那好得很;这大难临头,正恨不得各自飞的当会儿,你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管事,谁也不服。好在当事的家主几个都躺下了,剩下些成日里嘈吵,有的觉得薄家在趁机报复,给自己家人穿小鞋,安排的房间也不是好朝向,置放的棺材位置也不够规矩。一开始薄暮津还由他们吵去,显得庄内越乱越好,谁料过了午后,黎羽声到底咽不下气来,带着三五个亲信,出门去寻人晦气。
    那时晌八教中也有人在城中医馆客舍养伤,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人一家家寻过去,看见有像是魔教中的人,也不管对方说是不是,拖出来便打。一时间全城里是人仰马翻,可莫说惊动官府,他十二家多大产业势力,临安正是他地盘中的地头,谁个敢惹?眼睁睁看他将无数伤患拖出医馆,当街鞭笞,若是身着尚能看出徽纹的教派服饰,当即刺死;就这样沿路施暴,扬长而去,仍然不解心头之恨。有的大夫不忍心看自己救治的伤患才从鬼门关走出,又平白惹上了阎王,上前说上几句,也要挨一顿打。众人在街头围观,纵然有不平者,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黎羽声喝道:“你们胆敢救治魔教妖人?这些人贪图我十二家武学秘籍,居然敢围攻十二楼不成,便放火烧山。如今我门人死伤惨重,十二楼被烧成白地,如此血海深仇,一条条都要用这些妖魔鬼怪的命来抵!谁要是敢救他们,那也拿你们的命来抵!”
    而几乎同时,钱塘薄家庄内也同样暗潮汹涌。各家人趁着黎羽声这样一个替他撑腰的家佬不在,将薄暮津围在当中,讨要说法。有人说要薄家分出别馆,另行安置;有人嫌他太过年轻,处置事务不得宜,责骂不已;有人骂他礼数不周,不懂规矩,要带着家人和棺椁,离开临安,回乡安葬。薄暮津解释了这个,解释不通那个,几个长辈看他,还有一个歪着半边肚子,像个破皮篓子般的庞子仲,越看越不顺眼,有当事的便道:“暮津年纪尚轻,卒然接任家主之位,你手忙脚乱,顾应不周,也是常事。只是如今这一遭干系重大。我们也不为难,各家事各家毕,这里也施展不开,我们不如各走各路,省得孩子难做。”薄暮津再也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便道:“各位体恤晚辈,暮津自然心领。一时仓促,招待不周,当然也不能强留各位。只是此次死恤的族人,我定于明日下葬。”
    这一句话如沸水炸了锅,当时便喧哗四起;薄暮津却安于主座之上,不动如山。原来这一趟中,伤亡自然甚多,莫说嫡系子弟、家中长辈,各家的旁系子弟、外姓门生横死的也有不少。即便距离较近的家族能迎长者和嫡传回祖坟安葬,这些外姓和旁支却也断断只能在本地葬入薄氏所属的坟地之中,不可能再徒费迁徙。薄家是本地地主,薄暮津又是一家之主,丧葬一事自然由他定夺。他此话一出,便是用这些尸首来要挟众人,纵然想要离开的,也不可能不见自家子弟下葬便走,因此都知道自己被这位最年轻的家主故意牵制了,从而勃然作色。
    薄暮津踞于主座之上,看着底下林林总总,尽是十二家中人士,正色道:“莫说是诸位家佬如今行动不便,伤势连绵,非得让暮津拿主意。即便是诸位都好好地坐在这,我要说的也是一样。甫遭大变,人心浮动,正是我等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之时。若是分头行动,正是给了那些觊觎之辈可乘之机。我等如若抱团而行,毫无间隙,那以我十二家之声势,即便是如今,他们也便拿我们没有办法。”
    一老人问道:“搁棺尚未至七日,薄家主如此着急出殡下葬,是什么缘故?”
    薄暮津答道:“这几日诸位也都见到了,我们薄家大宅可谓门庭若市,这来的不乏好朋友关心探望,但也有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那都是在打我们十二家的主意,打算趁机发难。明日族中大葬,他们于情于理,都必然会出席。”
    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许多人心坎上头。“嘿,是了,以前我们声势浩大的时候,他们见着我们都得换条路走;如今也敢上门探视,真是蹬鼻子上脸——”“我道他们干么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原来是没安好心!”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
    薄暮津一拱手道:“诸位师兄师姐,世伯世叔。我知道你们诸多疑惑,又心绪激荡,只是如今王老爷子及诸位家佬重伤卧病,我们若是再不能聚众同心,则这百年家业便要毁于一旦。明日大葬,周遭必然虎视眈眈,还望诸位小心在意。”
    有人却嗤一声笑出来道:“是啊,好一个‘义薄云天’!虎视眈眈,大难临头,你却要强留我们下来,是要我们做垫背的,给你们当挡箭牌。”定睛看时,却是夏家最小的儿子夏星眠。他是顶顶尖的刺儿头,先前才为他大哥夏星桥失踪之事大闹不已,如今又要来让薄暮津好看。
    薄暮津怫然道:“你若不愿留下,现在就走。在这里也是为了回护族中长辈安全,我十二家中,哪有贪生怕死,不敬尊长的顽劣子弟?”眼下在这堂中未有受伤的多半是正当年的门生弟子,听到薄暮津如此一说,直觉得血脉贲张,轰然叫好。那人却也不恼,反而嘻嘻笑道:“贪生怕死,那要看贪谁的生,怕谁的死。我们家里可没有惹上过什么恩怨是非,反倒为了救人,把我大哥折得至今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谁害的。这会儿本来已经元气大伤,还要担上这罪名;说起来,这来人之中,十有八九,是冲着那位来的吧?”他说的那位,自然是受伤最重、如今不成人形,却仍然吊着一口气在的王谒海了。
    他夏家与王家,从来便不对付。如今夏星桥失踪,这小子不论青红皂白,反正将事情按在王谒海的头上,这会儿十二家身陷险境,自然他庐陵王家树敌最多,王谒海身为十二家明面上的头脸人物,也自然是首当其冲。可他夏星眠便做得这种无赖,说得这般言语,旁人看在夏星桥的份上,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话是冲着王家来的,王仪心中气闷,一拍桌起叱道:“夏星眠,我王家无论有多少仇敌环伺,难道还缺你一个三脚猫的帮手么?你要走便走,最好把你夏家的棺材都一并带走,那边还留一口空的,方便你找到你哥时,也好有地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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