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比划道:“大约有六楼高吧。他们争夺间一松手,连人带绳子,一齐掉下去了。”
    若是习武之人,从六楼跃下,也要几番借力,才能不受伤落地;更何况全身被捆住,又没有丝毫武功之人?喻余青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喃喃摇头,“不会,绝不会的。”抓着玉儿的手臂愈发用力,却兀自未觉。“你还看到了什么?他……他是不是受了伤?他摔在哪里?”
    玉儿道:“好痛呀,青哥儿,你放了我。”
    他兀自不觉,“你告诉我,快说!”
    石猴儿心疼妹妹,见喻余青神色不对,急忙叫道:“在、在廊下的沙场那里,当时两边在争他,你来我往,打作一团,这时候顶楼塌下来,好几层都直往下压垮,人们一惊吓,顾着要逃命,手各自一松,就落下去了。”
    喻余青整个人僵在原地,道:“……不会的。有人抓住他了,是不是?他伤得怎样?”两个孩子只是摇头;玉儿痛得一张脸煞白,石猴急叫道:“他摔死了也是那些人害的,不是我们。喻大哥,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好赖救了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见喻余青还未松手,也是极其果决,当即右手切了下去,斩他攥着玉儿的右腕。
    喻余青心神激荡之际,浑浑噩噩,便好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听石猴儿说“他摔死了”,见攻击来到,只觉得脑袋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回声,根本只是手腕一转,松开了玉儿,却翻起一掌,拍的一声,打中他肩头。谁料这一下却仿佛槌钟撞柱,喻余青自忖只用了半分力气,但石猴儿却哇地一声大叫,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一直撞穿剩余的木墙,砸在后面的山壁上,呕出一大口鲜血出来;玉儿急忙想过去查看,她甫一用力抓住木桁,想要荡身过去,却只觉一股钻心剧痛,急忙伸手一看,手腕上恰才被喻余青抓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黑色乌青,却也不仅仅是淤青积血,因为手腕半点力气也用不上来。喻余青也愣住了,他此生之中,即便是与习武的女子对招之时也从未下过如此重手,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所为。石猴儿喘息着叫道:“玉儿,过来!这位爷用不着我们伺候了!”玉儿小心地走了几步,捂着手腕疼得一张小脸冷汗淋漓,却又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喻余青站在原地,见她看来,一双眼里干干净净,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解,透彻得像是个琉璃镜子,照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来,一时间只觉得愧疚无地,反而往后退开两步,想说什么道歉的话,居然也梗在喉头,说不出口。玉儿慢慢爬过去,抱住石猴儿,“哥哥,你哪里痛?”石猴儿慢慢坐起,道:“喻相公,你家公子摔下去,是死是活,我是不敢断论了。但当时我似乎见到有人过去瞧他死活,抬他起身。后来起了火,就看不清楚了。”
    喻余青点点头,道:“你……你还好么?我不想伤你的,可……”他看着自己手掌,“……我怎么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石猴儿忽然朝楼外地上一指,道:“啊,你瞧那个,是不是你家公子的衣裳?那日我见他穿的,就是那个位置跌下去。”喻余青急忙快步往前一探,烧剩的楼架之间,隐约能见到什么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时看不明晰,心中急切,便双臂一张,纵身往下便跃。玉儿惊呼一声,可眼前已没了他的踪影。
    喻余青跃下如今已然千疮百孔形销骨立的高楼,也觉得自己过于急躁了一些,纵然自己轻身功夫甚好,也必然要找借力地点,否则也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如今身在半空,风声萧萧,却陡然觉得人如转蓬,轻若鸿毛,浑如无物,倒像是气流都托着他向前一般,气息渐长,周天轮转,当真是背生双翼,足若点波,正是轻功的至极化境。他心道:“那千面叟运功助我,却似乎令我继承了一笔不菲遗产,当真祸福难料。但这东西古怪恶心,……”他不敢再想,双足连环轻点,人已翩然落地,正如闲庭信步一般。
    石猴儿见他走远,站起来抹去嘴角血迹,道:“我们快走。”玉儿睁大眼睛,道:“哥,你已经好啦?”石猴儿擦了擦嘴角,呸一口血出来,道:“他打我是真的,但我吐血是假的。”他张开嘴,让她看到咬破的舌头和嘴唇。玉儿道:“你没事,那最好了。我们不等青哥儿一起么?”石猴儿问:“你手还用得了力气么?”女孩摇了摇头。
    石猴儿道:“我故意支开他的。他和我们才见他不同了。我闻到了和那千面老头一样古怪的味道。他跃下这么高的楼,能轻易使用那铁索,捏的你手腕上这个鬼箍印子,还有那张半人半鬼的脸,就像那老儿和师父一般。我从他身上嗅到好危险的感觉,我们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他发起狠来,说不定也要杀了你我。”玉儿张了张口,可终究什么也没说。石猴儿催促:“我们从后山鸟道走,他不知道路,追不上来。”
    玉儿道:“可是……他回来看不见我们,会担心的。”
    石猴儿摇头道:“他为什么要担心?他劈手就可以打死我们。他只担心他那主子,至于你我是不是救了他,他才放不到心上。我们走了,他大可以喘气,说不定更高兴,这样他便少受些内心的煎熬。”
    玉儿似懂非懂:“为什么觉得煎熬?是不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么?”
    石猴儿道:“师父闭关时,若被人看见了他的那张脸孔,那会怎样?我们见着他那样的脸孔,虽然我故意装作未见,可他那样人最后终究疑心起来,知道我们晓得了他不得了的秘密,那时候要杀我们灭口,但我们又救他一命,两相权衡,岂不是内心煎熬?我们跑了,跑得远远地,他再也见不着我们,便省去了这些煎熬。”
    女孩睁大双眼,道:“我们不能和青哥儿在一起么?”
    石猴儿气吼吼摔开她手:“你要和他一起,你就自己留下来!”说罢撑起身子,扶着墙壁,慢慢往后山走。
    玉儿顿在原地,看看这边,在看看那边,一时不知所措。她往远一望,见喻余青已经站在楼下,只是惶然四顾,搜寻着零星的踪影;再转头看石猴儿时,男孩正捂着一边肩膀,那里已经高高肿起,咬着牙关不吭一声,撕破衣服吊起一边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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