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扬鞭儿,马蹄踏踏地踩过重新填平的断火沟,踏碎那些无人认领又无家可归的孤魂,得得地去远了。
    第四十三章故人心易变
    他乘着载满焦黑尸首的马车,躺在死人堆里来到钱塘。奇怪得很,死人堆里的感觉没有那么难熬;那很自然,他们不呼吸的时候,身体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就像他自己。其实我已经死了,喻余青这样对自己说,我知道我受了怎样的伤。他闻不出那些死人身上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或者是因为那和他自己的气味相同。他想如果王樵如果落在十二家手里,他们至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如果他受伤了,他们会给他医治。如果他死了,他们也会把他放进某一口棺材。无论生死,他总要亲眼看见。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像一个鬼魂。破旧不堪的碎布裹在身上,仿佛一根飘荡的旗杆,被风吹着在夜色中走。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薄家宅邸里的;有几个看上去像是丐帮弟子的人瞧见了他从死人堆里坐起身来下地,反而被吓得不敢作声,迟迟不敢从墙头下来。那边有人声、火光,密密麻麻的棺材。那黑色的棺身和白色的幔帐突然扎中了他,倘若那些里面,躺着的一幅棺盖之下,推开便露出来是三哥的脸,那他该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论及过生死,却没有讲过该如何真正的面对。当它真的发生时——被留下的那个人该怎么熬过余生?
    许多人一起涌入厅堂,乱糟糟地吵些什么,他全没听得进去。他只在棺材间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找到,又想要找不到那一个人。借着厚重的幡帘和厅堂里分列的各色人等,没人察觉到他,或者察觉到了也不能断定他是哪一边的人,或者拿他怎样。但他接着看见了王仪,想问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可那原本甚至愿意在自己怀中多耽一会儿的少女,这会儿吓得浑身觳觫,花容失色,便仿佛真见了鬼,全然没认出来是他。喻余青但觉意兴萧索,便不再理她,听得后院人声,想若是有伤者,定然在后院里养伤,身形一晃,便已入后院查探。
    那时候王谒海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周围的女娘一团忙乱涌进去伺候,谁也没在意到他。王谒海的喝骂声令他清醒了些,闪身一攀,便附上了横梁。不多时,便见王仪匆匆赶来,两人在屋里说话,喻余青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想,王谒海既然活着,那定然会提到凤文的事,那便不得不说到王樵的下落,因此捺下性子,屏息听他们说话。两人却一直在说龙图精要的事。虽然提到王潜山,但王仪并不当真在意,因此也无从追问,见王谒海一谈到此处便神色古怪、双眼精光大盛,更不敢把话往上引,道:“太爷,您睡罢,莫想多的,仪儿在这里陪你。”
    王谒海却道:“我不累。我必须说完了。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怨我,让你去靠近那叫王樵的混小子。但阿爷不是真舍得让你嫁他!我家的女儿,金枝玉叶也及不上,平日里谁胆敢多看一眼,我也要打折了他们的腿,凭什么让这一身懒骨的小子占了便宜?但如今你若不拿定了他,凤文不在我们手里,庐陵王家怕就要和金陵王家一个下场。”
    王仪惊道:“可是……”
    王谒海以为她是不愿,道:“怎么,你其实不愿嫁他,是不是?你有别的欢喜的人了?”
    王仪道:“我怎么能嫁他?……他……他已经摔死了呀!”
    这一下莫说是王谒海惊得直直坐起,喻余青也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手脚冰凉。他并非在心中没有如此想过,其实一路来自己早在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但再听别人斩钉截铁地亲口说出,却是另一种感觉。石猴儿精乖至极,便是总也不说,就怕触到霉头。王谒海怒道:“他怎么能死了?那么多人在跟前,却连一个小子都看不住么?!”他发怒起来,气息倒灌,惊厥之症又起,王仪赶紧朝门外唤道:“快叫大夫过来!”混乱中也没听人应声,只见帘子一撩,进来一个郎中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碗药,见王仪惶急,便蔼声道:“老爷子是又痰厥了么?让我看看。”王仪急忙让开给他位置。薄家几乎把全城的郎中大夫都给请来了,是以王仪虽然没有见过这一个,倒也一时间不起疑心。那人坐到床前,探了探王谒海的脉,拿起那药来,道:“老爷子气血亏虚,急怒攻心,得按时服药才是。”将那药拿起便往王谒海嘴里送去。
    王仪本没有察觉什么,只道药尚未尝过,怎么能这样直接给老爷子喝下去,万一烫着可不好,便道:“你把药给我罢!”那郎中道了声:“好!”转身猛地一掌,正拍在王仪胸口。王仪全没防备,啊地一声,被他一掌打飞出去,撞在身后墙上;那人返身来提住王谒海的脖子,将他颌骨一捏,逼他张嘴,将那碗药呼噜噜朝他嘴里倒入。突然头顶风响,一抬头看时,一支枯木般的手掌已经直劈头顶百会穴。那郎中大骇,顾不得王谒海,抬手将药碗朝来人面上打去。
    喻余青此刻身上汇聚那千面叟毕生功力,武功之高,他自己也难以概全,这药碗端可以轻松避过。他知道这人定然是趁着王谒海病弱之际来杀他的,若是平日里断不能得手,这碗药也自然是剧毒。他此刻出手,一半是因为王仪受伤,他那性子里风流根骨已成惯性,听她一声痛呼,到底见不得女子受辱;另一半却是因为此刻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只觉得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真气勃发,怨毒汹涌。但他心里,却是一片悲哀,仿佛死灰坠地,掀不起半点波澜。见这碗毒药朝他泼来,竟不想避,心想:“若毒死了我,倒也好了。”任由那药泼在脸上身上,一掌劈那郎中头顶,陡然觉得一股真气源源而入,但觉通体泰然,他一惊之下,反手抓那人脖颈,便似抓一件极为轻巧的物事一般,朝窗外掷去。那人哼也不哼,撞窗而去,落在地上仿佛一袋土豆一般,重重一声响也不动了。
    喻余青赶出门外,发现那些薄家的女娘都被点到在地,恰才那冒充郎中的汉子倒在地上,也一动不动,他上前一看,自己也惊出半晌,原来不过那一拍一扔,对方已然气绝身亡。他自小习武,但对手从来都是自家门中的弟子,是以拿捏几分劲道,自己也很清楚,恰才自个那般劲力,若放在往常,决计杀不死人。一怔之间,王仪已经勉强起身赶出门来,见此情状,也叫了一声,颤声道:“你……你……你救了我……尊驾是哪一位?…………”她见这“鬼魂”使出武功杀人,那自然不是真的鬼魂了,感念相救之恩,倒也鼓起勇气相询。喻余青心乱如麻,独独不想被她看见,一句话也未说,转身便走。
    王仪倒也顾不上去追他,见地上来敌已死,顾不得自己心口疼痛,急忙回身去看王谒海。老人伏在床边,喘息甚巨,王仪哭道:“太爷,你呕出来,那药得呕出来。”说罢也顾不得脏污,帮他扣住嘴巴,往外吐出药水。
    王谒海喘匀了气,轻声道:“歹人走了么?”
    王仪哭道:“已经死了!您歇歇,我叫人来,您没有喝多少,定然……定然……”
    王谒海摇头道:“不中用了,那是蟪蛄胆,虽然吐出,可缓一时,但到底怕是会留下病根。”他顿了顿,强打精神,“仇家上门来了……王铿哪里是挡事的料。仪儿,你快拿着那块木片,还有……这个,”他从脖子上气喘吁吁地除下一样物事,是个圆形的金属,上面有盖,递给王仪,再问她道:“跟前还有什么我的信物没有?”王仪道:“有一枚太爷的印章。”王谒海问:“哪一枚?”王仪拿出来给他看了。老儿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再强撑开眼皮,伸手握住她手道:“你连夜速去淳安千岛湖里,用这枚‘归星’罗盘寻弇洲岛,去见弇洲先生。跟他说……我们十二家当年寄存的东西,如今已逾年限,请拿出来。”
    王仪奇道:“拿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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