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衍舟道:“那窈月宫是闻名的男馆,里头多半是清倌儿,也有被人强要了身子的,也有被家里逼着娶亲,不得已逃出来的;也有生性里当做自己是女人,处处被人嘲笑的……”文方寄哪里听过这些话,囫囵得一头雾水,只眨巴着眼不明就里。梅九嗐道:“小先生说也太客气了。不就是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么?”贝衍舟不去理他,仍然说道:“他们与常人不同,但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有些喜欢男人,有些则像女人一样,被男人欺侮过之后,心中一口恶气郁结,变得不太正常罢了。”文方寄似懂非懂,皱了皱眉头。
    梅九道:“我听说他们割掉登徒子、负心汉、以及强奸乱伦者的卵蛋,的确是下手狠辣,宫中也更有十条大罪,根据罪条来决定如何惩治这些负心薄幸的男子。但他当时打伤香宛,我脑袋中嗡地一响,就要拼着卵蛋,也要和他拼命了。谁料他却抱着香宛,十分悲伤,反而大步冲我过来,仿佛是我杀了他的老婆一样,要来杀我。他说原本香宛本领没有这么弱,至少应该堪堪和他平手;之所以如此孱弱,全是怪我。”他顿一顿,缓一口气道,“原来他们这邪派修炼,却是‘南派’中一种采阳补阴之术。交合之际用功,采人精血,可增功法。而且越是和不同人交合愈多,越是能精益武功;但若是一直不施展此法,便反而会反噬自身,大大有害。所以香宛才会出现在妓馆,但她认识我后,便……一直没有找过其他人,也没有行过此功,因此自己才渐渐衰弱下去。我听了这样的话,方才明白香宛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否则她要害我时,十条命怕也不够赔在床上!”说罢哈哈大笑。文方寄却是一呆,暗暗在想十条命和采阳补阴之间的关系。贝衍舟打趣他道:“天过晚了,小娃娃该去睡了,别偷听大人说话!”文方寄这才明白过来,连脖颈也红透了,拿手去擂他肩头,可落着时又怕打痛了他,故意只轻轻地。贝衍舟却夸张地啊哟叫起来,伸手扣住他手指捏住,引到自己腿上放着,磨他手心指腹里的剑茧玩儿。文方寄被他挠得心慌作鼓;要把身子往后撤开,可贝衍舟也跟着舒舒服服倚倒过来,那一时心头仿佛万蚁蹑爬,唬得他魂游天外,动也不敢再动,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出神。
    梅九道:“说了这么多,没说到正题,怕大家乏了。唉,香宛被打了一掌,气若游丝,眼见得不能活了。我也顾不得什么,当时便问那窈月宫主,如何才能救得香宛?他便说道,这门采补的法门也不是他们自创的,是鬼蟾山的蟾圣鬼王传给他们的;若要救她,只有请蟾圣出山。我才知道,原来这南派的教祖看似纹风不动,实际却是暗中把手已经伸进这江东地界了。但当下也是无法,我病急乱投医,别说他要我去找蟾圣,便是要我去求天皇老子,我也遵命照办。”
    “我上鬼蟾山去,千辛万苦,找着了蟾圣,其中种种艰辛,如今也不必多言,我为了救自己的夫人,受些苦楚,那又有什么好说?于是那蟾圣问我,我为了能让香宛活着,愿意做到何种地步?我答道若是能救活香宛,从此便任君驱策。正派名声、侠肝义胆、大好前程,我什么都不要了。梅九章空有一身武功,便做牛做马,报还恩情。他答应了下来,只是救治之时,我不得在旁观看。我知道有些行功法门都是独门之秘,自然也觉得不便窥看。次日,香宛果然睁开双眼,朝我嫣然一笑。我登时觉得这一切苦楚,都有了值当。那时候香宛胸前,也多了黑豆大的一点,但我当时欢喜无限,哪里放在心上?她们女眷,在鬼蟾山的山谷之中,有一处安身之所。我这几位兄弟,也都是在山上认识的,他们与我一样,也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妻子爱人,不惜替这位魔头卖命。因为这条命卖与蟾圣,从此江湖上的诨号实名,再也休提,于是我们便只留了姓,剩下便几个兄弟老八老九老六老四地相互称呼。”那严老四笑道:“可惜老九之前在江湖上名声太大,饶是改头换面,装疯卖傻,也一样容易被人认出来。”
    王樵皱眉思索道:“这可奇了。你们是奉了蟾圣的命,那和其他人找我可不相干啊。但怎么令夫人的症状,却和贝先生的如此近似?这又怎么是保命的法门?难道蟾圣与王潜山也有什么联系么?”
    梅九道:“万鬼蟾圣,本来就是一位据说活了百来年的得道之人,相传他会长生不老的法门,因此门下圣徒——江湖上蔑称为‘舌头’,意思是不过是一只蛤蟆的舌头罢了——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其实他常年闭关,很难见到一面,门下亲传的法位只有五人,号称‘五鬼’。一应事务,对应五鬼位,由五鬼出面解决。我梅九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人情体面这一样本领倒是不错,没个把月,就已经里里外外,打点透彻,都熟稔了。我越是熟稔,便越觉得这不对劲:我梅九有什么硕大脸面,居然为了我夫人的事,请动了这位蟾圣出山?遇到我这几位兄弟一合计,发现旁的事务都是五鬼出面,但唯有我们这种前来求肯医治的,蟾圣会亲自出手。我们几个的经历,老实说也实在有些相似。而且虽然香宛的身子日日好起来,但却始终恹恹,不爱说话,也不爱看我,成日里静坐不动,彷如行尸走肉。不仅是香宛,几位兄弟的妻子也是一般。我盘算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同,并且这样法门,料想蟾圣并没有传给他的亲传弟子。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惊:因为蟾圣也舍不得传给自己亲传弟子的本领,我想来想去怕只有一样,那便是‘长生不老’!“
    “我后来又和几位义兄多方打听,发现我们妻女身上的症状,像极了江湖上被王潜山施蛊之人所中的‘洞心蛊’。但中了洞心蛊之人日渐消磨憔悴而神智不失,这里又不一样。香宛等一众女眷,身子日渐康复,气色红润,靥如春花,却日复一日仿佛泥塑木偶一般,神情愈来愈少,最后至于不哭不笑,对一切尽皆无动于衷,仿佛与洞心蛊的症状正好相反。我们不能时时入谷,但一有空闲,便去陪她们说话,初时还能引得她们微微一笑,后来便连一句话、一声轻哼也难得了。我心下越想越惊,知道这其中定然有诈,这治好了,却仿佛还不如不治之时?这般活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无兴味?当时我们并不能与她们同宿,因此我便半夜潜入谷中,心想能带香宛偷偷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谁料我这一闯,却居然见到了蟾圣。他半夜之中,闯入我们兄弟女眷聚居之地,我当时血气上涌,恨不能上去和他拼命;好在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无非罔丢了性命,因此全切躲在一旁,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无耻勾当出来。谁料香宛她们见了他,便极其乖顺地跟着他走。我先前一直没有见过蟾圣的真面目,只当他老人家避世高人,不愿意与我等俗人相见,此时见他运功行气,终于揭开了脸上遮挡的帷幕,真是吃了一惊,那一张脸枯槁错结,便仿佛一副死去多时的死人枯骨。但他挨个从女眷身上对掌运功之后,仿佛汲取了她们的生气一般,脸色逐渐变好,生肌丰骨,渐渐那副枯萎皮囊变像被吸收的血肉撑起来一般,逐渐变成一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模样。我这一下骇得可着实不浅,牙齿咯咯一颤,被他听见,探手便将我拽出来摔在地下,一脚便踏碎了我的琵琶骨。”
    这事发生至今,怕已有些时日,但梅九说起来时,仍然面色骇然,他这般身手在江湖上已经是一等一的成名人物,居然被人像小童一般捉来戏耍,简直是匪夷所思。莫说是他,连听者也倒抽一口冷气,仿佛当时情景,历历再现,光是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他深深叹一口气,续道:“我当时万念俱灰,知道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我是亲手将自己的夫人送入了这个魔头掌下,只恨不能打死自己;便朝他破口大骂,道他全然是骗人的。谁料他也不生气,反而冷冷一笑,道:‘你夫人本来就寿限已至,她为了报复让自己受苦的男人,练成祸害男人的功法,倒错奇经,单修一脉,体内五行偏倒,本就是要日夜行功,祸精食阳方能养己。谁料她为了你,自己放弃了这阴毒武功的修习,那时五行失衡,经脉乱错,神仙也救不活转。是你说只要她活着便怎样都行,那现在她难道不是活着?你瞧,她能呼吸,心脏勃勃跳动,眼可视物,手可暖人,你便要行房,她也毫不拒绝。你还有什么不满?’我当时死也不顾了,还有什么好怕,心想不如激他,便道:‘你这也没什么稀奇,不是和王潜山的洞心蛊一样么?日后人死时形销骨立,也不算是救活了。’谁料他却冷笑道:‘王潜山差使的那些子蛊,怎能和我这里的母蛊相提并论?’约莫是觉得我也是将死之人,居然也不避忌,就这么说了。原来这是一套‘子母蛊’。子蛊种在如贝先生等人身上,以人经脉气海、精血气志为食,那母蛊便能得到供养。而如我妻子等人,便仿佛是个‘蛊盆’,替蟾圣贮存这些生气养料,也自然能分一杯羹。我心中大怒,我夫人岂能是你长生不老的容器,便像牲畜一样养在后院里?当时拼了最后一口气,凝气于掌,想要一掌打死了她;可见她娇艳如花的面庞向我看来,两眼间脉脉含情,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又怎能下得了手?当下长叹一声,便举掌向自己脑袋拍落。”
    “谁料那蟾圣居然出手阻拦住我,道:‘你要寻死我也不在乎,但有一件事需要先朝你说明了。’他指了指我夫人,道:‘只要你一死,她也就会死。’我大感奇怪,心道我夫人现在怕是连我都认不得,怎么可能随我而死?蟾圣冷冷道:‘这缘由你得去问嫁蛊神通那个疯子。总之,他做的蛊尽皆以情为皿,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愿接治如你和你妻子这般的病患,你送她上山来时,要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我也要问你你究竟愿意为她做到何等地步。越是情深义重,越是容易做这蛊的宿主。所以你若一死,她心中这情便死了,那她赖以为生的母蛊便也死了。好,我话都说在这里,我留她自然有用,我们三方得利;但没了你们,我也并不是找不到另一对情深义重的傻子来代替。你愿死愿活,自己选罢。’”
    王樵却是一愣,嫁蛊神通,不正是十二楼那尊金身舍利么?据说真名叫做沈忘荃的——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难道这蟾圣真如传闻一样,能够长生不老?
    梅九叹道:“他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只好继续替他卖命。我从未听过嫁蛊神通的名号,江湖上无论如何打听也没有这一号人;心道只有找寻王潜山,也许能解释其中一二。所以来到江东地界,哪晓得就听闻王潜山居然死了。后面的事,你们也晓得了。只是蟾圣对此也万分震动,他打听到卑明大师代你父亲发出江湖镖,要保命人送你抵达襄阳,你父亲先前寄在他那里的一份金匮书,据说是王潜山曾留下的信札。卑明大师以此为饵,自然是愿者上钩。蟾圣吩咐我们无论如何,要抢在别人前头拿到这份信札。我心想王潜山已死,这信札又如此看重,那解蛊的关窍说不定会在这信札之中,因此才要抢在八教和十二家之前夺你出来,好在我本来也算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便混在八教之中,也没有人发现。”
    他一气说到这里,众人都默然无语,只觉得其中牵扯诡谲之处,纷繁惊扰,情之一字,纠缠逐末,时而荒诞,时而疯狂,时而轻薄,时而深重,竟能至于如此。座中人各怀心事,听闻后也各有所感。王樵心想,他夫妻二人行事虽然狂放,心肠歹毒,但用情至专,却是世所难匹,那情蛊选中了她,却也的确应了“情根深种”这四个字。他触动自己深藏的心事,未免欷歔一声。
    梅九道:“我原本以为,十二家如此不愿回护于你,是因为其实世上本无凤文一说,不过是嫁蛊神通所传的害人蛊术罢了。今日一见,方知此蛊原来能解,凤文之说原来是真。我和我弟兄几人,求三少爷解我们各家夫人身上的蛊毒,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驱驰之处,粉身碎骨,在所难辞。”
    第五十六章水中月似人
    月上中天,映在萧萧湖水之上,天上一个圆,水中一个圆。天上的圆被乌云遮挡,片刻间便走过了阴晴圆缺;水中的圆被春水吹皱,一会儿碎做繁星万点,一会儿又忙不迭地破镜重圆。四下是簌簌叶声,伴着近夏的螽螽虫鸣,随着夜风一忽儿起,但随着脚步的响动又寂然藏住,像黑夜中有双窥视的眼睛。
    王樵折了一支竹杖,循着船家小径,缓缓走向湖边。那清光投过树影,剪出一个细瘦的人形,长身清隽,正倚在树上,望着那湖上月色。听到王樵脚步声响,也不回头,只静静地说道:“夜色深了,三少爷还不歇息?”
    王樵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拣了附近一块被水磨平的长石坐了,那水罅着浪拍在岸上,汩汩做声,抹着他的脚底。他也瞧着眼前水波漾月,粼粼如弦,仿佛一幅巨大的水绸从脚下展开,一直绵延到夜色尽头处去。道:“你不也没睡么?”
    喻余青道:“我来守夜。”他看着如此沉静的月色,但心情却一团糟乱如麻,难以平复,正是最不欲和王樵对面的时候,冷冷地说,“我劝公子还是尽早歇下吧,明日里赶着去送死,也需要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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