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没防备被他闹窘得红了整张脸,道:“前辈……您这可让小辈承受不起了!”沈忘荃笑道:“和你顽笑罢了。啊,你这会儿看起来,终于像个毛头小子了。”
    王樵瞧着他舒爽自在的笑脸,就好像刚才那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似的,缠绕他们的黑暗好像被二人的笑声震离得远了,又虎视眈眈,逐渐沉淀下来。他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痛恨吗?不痛苦么?不想要复仇么?你为什么能……他那样对你,而你好像甚至都不记恨他?”
    沈忘荃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我当然恨他,但其实更恨自己,年纪轻时,被情爱蒙了心,被人那样对待却也能说服自己,沉浸在自我牺牲的快活当中,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被抹煞了。后来被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也不是没有悔悟过,也曾痛不欲生,但居然还是不知为何,割舍不下;有时候哭得眼睛都看不见,有时候又心腔绞痛到无法呼吸,有时候又渴望得难以抑制。所以我把它们全部都扔掉了,只留下好的那部分……这个字里只有好的那一部分。那些痛苦、欲望、杀戮、愤怒,让我崩溃的包括你刚才看见的所有回忆,我都把它们留在了蛊里。那就像是……我的影子。”他微微一顿,“你在楼中见过。”
    王樵明白他说得是什么了。那黑色的、仿佛淤泥、又像是老树根桠或者藤蔓的东西,又具有野兽般的攻击性;它们从金身手掌上的凤字伤痕里头窜出来,又从他口中被打穿的喉骨的穿孔里爬上照壁和楼顶。“那是……你吗?”他问,“那上面有很多张脸孔。”
    “那些都是后来的,最初是……我。”他艰难地说,“一部分我不能够接受的自己。或许你查到最后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但你也没办法把我再杀死一次了。”他换了种戏谑的口气,故作轻松,“我想老天给我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害怕这黑色的……雾气,影子,洪水,风雷。”王樵道,“你害怕你自己。”
    “谁也没法对抗自己的影子,纵然你有着绝世武功、通天本领……你也杀不死自己的影子,甚至不能把它从身上割下来。你跑得再远,一回头,它仍然紧紧纠缠在你脚下。”
    王樵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四周的惊涛骇浪,头顶的电闪雷鸣,突然一笑,反而盘膝而坐,道:“没想到这种情形下,反倒敞开怀说了许多平日里绝不会说的心底话。现在要是有酒,我倒是想和老师喝上几大碗,一畅襟怀才够痛快。”
    沈忘荃笑道:“你这孩子很与众不同,我很喜欢。你想要喝酒,那有什么难的?我再教你一句要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你想通了,我们就有酒喝了。”
    王樵爽然一笑,道:“那我想想!”他生平不喜欢拜师学艺,每个师父看到他都大为头痛,偏生又是个富家幺少,呼喝不得。那些死记硬背的功夫、横平竖直的规范,千篇一律不能有丝毫更改错漏,在他看来索然无味至极。沈忘荃和他不论资排辈,也不要他死记硬背,自然也不必守什么师徒礼法,更何况学的又不是两股战战的武功,因此相处起来最为轻松惬意。
    王樵问道:“大一与小一,是不是同一个‘一’?”
    沈忘荃反问:“惯常的你和现在这个你,是不是同一个‘人’?”
    王樵一怔,居然一时间答不上来;他脑海里纷乱其转,人之一字,是否定要有相应的皮囊?
    沈忘荃轻声吟道:“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王樵陡然之间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头顶间霍剌剌一道雷直劈下来,击中头顶,突然心怀一畅,反而大笑起来,道:“是了!”
    沈忘荃笑道:“你想到了什么,遭了天打雷劈的?”
    王樵这才赧然一笑,道:“我从来都愚顽鲁钝,信口胡诌,也不知道对不对。”
    沈忘荃却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答案的道理?”他两眼静静望向天空,一如澄澈秋水,里头不见那些拳拳切切留下的累累伤痕。“譬如我这百年以来,不生不死,闲来常常便想:我那般抛了自己去爱一个人,究竟是对是错?又有谁能公论?”
    王樵这才心中一快,道:“沈老师,我先前见过一位老前辈,叫做‘一碗丐’的,他一身带着都是碗,为了不欠人家的情或债,便把凡事尽装入一碗。他说是‘恩怨情仇都一碗,是非曲折共一碗’。你瞧现在缠着的这些,不管那些是什么欢情长恨,是非对错,说到底都是陈了时间酿了酒,我们也不妨尽装一碗,干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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