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火。红的,腥味,晃动的人的脚。温暖的手死死地按在她的嘴上,不准一个不足盈周的孩子哭闹,她只有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去看,把所有图景都映入脑海,直到那双手也冰凉了却松不开,像一副罩子搁在那儿,她不断地吮吸自己的口水,反复被呛至窒息却再苏醒过来。
    奇怪,她那时还不满一岁,她不该记得。她那之后也经常会忘记很多东西,头疼犯起来时,连饭有没有吃过也忘了,为怕自己没吃而反复吃下去,直到撑得全吐出来。她会盯着呕吐物呆呆地看,直到年长些的男孩将她抱起来,擦去头发嘴角的秽物。‘从今往后就我俩在一起,’他说,‘我照顾你,不需要旁的人,就我们两个。’
    ‘呣呀——’
    ‘叫哥。’
    ‘咕呀——’
    开口说第一个字,她学了五年。
    她记得人世之初的第一幅景象,是与红色交叠着的大块昏黑、如同呕吐物一般塞噎喉头,和焦苦燥热的反复窒息当中,似有人形的黑影立在那里。每当她想要回想起来那人的模样,头痛便如针锥一般剧痛;直到那一日,她瞧见男孩跑过来,身上到处是伤,可脸上仍咧着大大的笑容,怀里抱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糙面馒头,在嘴里化软了喂她,那一时,好像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被照得瞧不见了;她头一次忘记了那片阴影,噎在喉头的音便出了口:‘……哥……’
    但后来,那黑色的影子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你喜欢他吗?玉儿,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他们走远了,回头望见半个楼的断瓦残垣。焦黑的气息还在空中弥漫,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往那个黑影里填一个又一个模样,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茫然摇头,随意指着路边的花草,天边的流云,“喜欢,欢喜,喜欢。”脚下像跳方格一般从石板的缝隙上跃过去。啪嗒啪嗒啪嗒。“唉,不是那样。我知道你不乐意……还非要把你喜欢的珠子还他。……青哥儿身上也沾了那东西……他有一天也会变成坏人的模样。他已经开始显出来了!”
    “玉儿,你不明白,没关系,我说了,你就听着,就记着:这世上,我俩相依为命,你只能信我,我也只信你……其他的都是坏人!好人在故事里有,我没有见过!人牙子有时说我两句好话,是指着我给他卖钱;那老鳖精买你,不是看你可怜,而是看中你木讷呐的,头脑不灵光,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那被关着的老头待我们好吗?我们给他把屎把尿,伺候吃喝,他却处心积虑想要吃了我们,好换上我俩的皮囊。这江湖上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人……
    “现在好啦,不用怕了。楼已经烧了,老头也死了,东西都没了,也不用人再守着……要是我们没有偷听到十二家的人说王潜山死了,我们也不敢跑下山去;我们不跑下山去,也就死在那场火里了。死了那么多人,他就算活着,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死?……他不会再来找我们了……玉儿,我们跑吧,跑得远远地……”
    女孩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不能跑!他说他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他说我们若敢跑他就知道。”
    “他骗人的!那混蛋就怕他不在我们跑了!你看,我们在城里呆了那么久……他也没来找我们。他什么都不知道!你看周围,”石猴儿胆战心惊,环视四方,还是鼓起勇气,“他在哪呢?哪里也没有?喂,……出来!你要是在,你出来显个灵啊!!”
    男孩大着胆子颤巍巍喊了两句,突然憋一口气劲,拼命喊出声来:“王……潜山!你他妈有本事滚出来啊!!滚出来!……有种你就滚出来给大爷磕头!!”他虽然撕心裂肺般喊出这几声,却也脸色白如金纸,浑身虚汗淋漓,怕的手足发抖。等了一晌,才底气不足地笑起来:“你瞧……没有人,根本没有人……他又不是老天爷,还能在天上瞧着我们往哪里跑,下一个霹雳把我们劈死不成?”
    但玉儿突然猛地抱住自个的脑袋,痛苦地滚倒在地,脸色煞白,浑身打摆,口涎白沫,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石猴大惊失色地扑上来抱住她,虽然这症状也发过几次,但从没这般重过,“他在……他在……”她胡乱哭叫,像是病中呓语,涕泗横流地抱住石猴,浑身抖如筛糠,手掌攥成拳头,五指已经掐进肉里,不断地捶打着脑袋,“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大病了一场,石猴儿险险以为她要死了;药石不知下了多少,也不知有没有效,郎中多半说不出个毛病出来,头疼癔症,没个准数。后来总算救回来命,开口却是静静地,十分有条理地说师父叫他们去取放在卑明处的书信。石猴儿再不敢说什么,怕引得她头疼病再犯;心下也是惴惴,因为玉儿绝不可能知道什么武当少林的什么人,还能说得有条理。可去一打听,自己也起了一层白毛汗,就仿佛真的有一双眼睛就在自己脑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武当的确有个道号卑明的道人,他那儿也的确有王潜山的书信。
    王樵一个打挺惊坐起来,只觉手臂至指尖一片冰凉发麻,是使脱了力后血脉僵硬的症状;恍惚凭着一丝残存的意识去寻,察觉掌心里空空如也,吓得一口气吊了半转,胸口陡地钻心剧痛,“……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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