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亮着呢!我瞧你脸皮愈来愈厚了……”喻余青见他不管不顾地压过来,慌忙伸手去推,“不成,还一堆事要做呢……你一闹起来,我今日还要不要见人了?又闹到日头泊西再起,免不得要水来擦身,任谁也知晓了……”
    “不见便不见嘛……知晓便知晓嘛……”
    喻余青由着他在身上放肆,两人腻歪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觉着不妥,忍着笑推开他不准亲上来,“不是照我吩咐的吗?”
    王樵咬了两下没啃着那如玉笋般细长脖颈,只好悻悻:“那爷怎么吩咐啊?”
    “我要吃这湖里鳜鱼做的鱼羹。”
    “……那有什么,让小二买条鱼来做便是了。晚上我们便吃。”
    喻余青笑眯眯地,细长凤眼眼角一勾,几番旖旎惹得漫天野火,“啊?那我可去叫人买了啊?想人家殷勤多了,不像某些人榆木脑袋不识好歹。可我三哥到底心宽地阔的,从来也不吃什么闲醋。”
    “不是,我若吃你的醋,行不得二里路就得在醋缸里泡死了,你还许不许我安生过日子了啊?”王樵懒懒埋怨,见他不许,知他好面子又爱干净,便也不强,换了个姿势将他抱了,脑袋埋在他脖弯里头,一齐往榻上便倒:“唉,别乱动,别撩起来火消不下去……让我抱一会儿解解馋,待会儿给你捉鱼去成不成?”
    喻余青便笑了起来,眉眼一弯,熨帖地任他抱着,耳鬓厮磨:“这便‘新妇洗手作羹汤’了么?”
    “那可不是,就怕手艺不精,惹得相公嫌弃,总把新人换旧人了。”王樵从这儿瞧着他耳垂透出一块诱人的红来,忍不住舔上那里,沿着耳后拨散长发吻至脖颈。怀中人一瞬抖得厉害,无声无息地将他手使力攥紧了;急忙止住,省起他不喜欢这个姿势,只是这阵子两人天南海北山长水阔地走,以为把前尘往事俱抛下了;可这趟回来,想来他到底还有些症结。只将人环在怀里,轻轻揉搓他臂膊一侧,问:“好一些了?”
    “是你就没事,”喻余青枕着他厚实肩膊,闭着眼睛,“我知道是你。”
    两人一时便没有话,只静静享着些依偎温存。倒是底下说书人檀板拍的价响,酒馆里曲倌儿唱得正款步慢回腰。王樵左耳听一出《喻郎君恨释青狐印》,右耳闻一曲《樵真人神机降龙图》,忍不住跟着哼上两句调笑,惹得两人又滚着笑闹做一团,直被如今这武林第一人三拳两脚,踹下床来,踢出门去:“您既然神功大成,不捉来十斤重大鱼作羹,今日便休了你!”他倒也不恼,挠挠头拾了一串笑,施施然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喻余青倒也起身来,亦出了门,去采备些香火纸钱。自数年前那一场轰动武林的登楼盛会之后,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慕名而来瞻仰,希望也能拾人牙慧,增益自己的武学见解,或者只是到此一游,共沾风采;倒是把淳安码头给变得热闹非凡,各种传奇、话本应运而生。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楼与他们的却不全是一段传奇,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纠葛往事,一处亲友仇雠的埋骨之地;而这往来观礼的最佳时节更是死难者的忌日。来日登山,他自然要和王樵同祭沈忘荃、卑明师父,甚至一干与会枉死在楼中的冤魂;但有一个人,他要祭奠时,却是不愿王樵在场的。
    那便是他的父亲。
    喻惟改被葬在与十二楼相隔一座山的向阳坡上,和旁人都不在一处。喻余青洒扫碑牌,除去杂草,培添新土,也只是默默无语,烧纸焚香,将纸钱尽烧空了,也寄不出一句话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父亲期望的,他一样也没有做成。便想说说近况,可近况都与王樵搅在一处,爹定不爱听;又不敢说争儿的事,也不知爹到底原宥了他们没有——但说到头来,这也不是能够被原谅的事。他打二斤爹最爱喝的白醪,浇在墓头,那酒像他眼泪一般流出来,好似替他哭了一场。
    却突然听闻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走进,抬头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走来,看见他时显然一怔,呼吸登时变了,脚步一转,却没有立刻便离开。
    两人视线一对,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妇人单看相貌并没有那般老,但却已然黑发斑白,手里提着纸钱贡品,竟也似是来祭扫的模样。这一次,喻余青把她认了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呼唤,一个声音卡在喉头,上不能出,下不能咽,认出她是王仪的母亲,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却也明白她憎恨自己的理由,一时间许多条线都厘在一处;他想到隐约间听见王铿与某个女人的对话,争儿能从宅第失踪、父亲又受了谁人指使,这当中也许都有这女人一份,但要论恨却也无从生起;内心里反而是一片荒芜空洞,忆起仪妹的种种,心头酸楚更胜,直直朝她拜了下去。
    那女人仿佛苍老得远脱开她本有的年纪,身上的锐气也消磨殆尽,眼底的光深而浑浊,几乎看不出里头还剩下的情绪。她望了望男子,又望了望他跟前的坟茔,她的仇算报了吗?应该算了:她把这多少人望而生畏的顶尖人物折磨到如此地步,害死了他的父亲,逼得他亲眼见着兄弟弑亲、骨肉相残;她把这心高气傲的凶手几乎碾得头颅低进尘埃里,但竟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慰;死了更多的人,伤了更多的心,死的人依旧没法活过来,活的人也没有更好过一点,反而要继续捧着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腔子,继续活下去。她终于转开头,只是朝向一个空濛的方向,一言不发,蹒跚地走远了。
    喻余青又独自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水全被春风曛干,皴起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他终于突然一笑,对坟茔道:“爹,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争儿也好……等他大一点,我也像您当年教我一样,手把手亲传他功夫……等再大一点,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有一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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