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叔看着他,虽是晚辈,却不行晚辈的礼数,只是抱了下拳,此人一看就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这样一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此人的身份不是向他人行礼的人。
    程叔人在屋檐下,又不是天禹人,本就是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商人,不敢拿乔,倒是直接抱拳回礼:“不敢不敢。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敢受礼。”
    季筹主动让下主坐,自动坐在客座上,付铮上坐后,他便问程叔:“程叔可是大豫人士?”
    “正是。”
    付铮点头笑道:“你便找对了人。不瞒程叔,在下对大豫女帝十分好奇,都在传闻女帝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聪慧睿智才智过人,当政期间国富民强颇有政治手段,在下好奇的是,如此奇女子,何以败于旧伤?据在下翻阅大豫史记,女帝陛下虽然多次御驾亲征,不过,并未传出受伤一说,怎就突然亡于旧伤?程叔见谅,在下对此事耿耿于怀多日,虽有多人对在下多方说法,可在下直觉蹊跷。自古帝王之伤,别说致命,哪怕是割破了手指也要惊动朝堂,大豫女帝这般人物,身有旧伤竟然无人知晓,史书更是未曾记过一笔,实在叫在下费解。”
    季筹看了一程叔,觉察到他脸上为难之色,便道:“程叔不必介意,这位付公子实在是个书痴,他若是有了疑问不解,只怕日后会茶饭不思。他并无他意,只不过为了证实心中所想,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
    付铮看着程叔,脸上带在期待看着他:“程叔若是有其他解释,不妨直言,实在是在下听的缘由多了些,弄不清真假。”然后他又一笑,道:“在下也知大家都是道听途说,不过,听闻程叔当年在宫里给贵人当过差,只不知程叔知道的和他人的有何不同。”
    “此话不是程叔不讲,实在是……”说着,程叔看了一大开的房门,道:“有所不便。”
    季筹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对门外的人道:“你们都退到十步以为,没有本公子的话,任何人不得靠近。”
    说完,他伸手把门关上。
    程叔看了眼季筹,顿了下,才道:“其实我听过来的消息,陛下不是死于旧伤复发,陛下也没有什么旧伤,其实她……她是死于宫廷政变。”
    付铮立刻道:“死于乱箭之下?”
    程叔一脸诧异的抬头看着付铮:“付公子……怎知道?”
    付铮笑了下:“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传闻,不过,在下未曾相信。毕竟天下人皆知大豫女帝与王夫琴瑟和谐恩爱无双。”
    程叔叹了口气:“琴瑟和谐恩爱无双是事实,当年陛下和王爷确实是一对人人称道的璧人。可惜啊……”
    “可惜?”
    程叔看了付铮一眼,道:“陛下幼年之时,和当时的老太傅说话时,突然看到荷花池对岸站了一位俊秀儒雅的青衣男子,她那时年幼,并不知男女情事,不过,她十分喜欢那青衣男子,后来才知,那是老太傅的长孙东方长青,特地入宫教授陛下。”
    付铮垂眸,看着地面未曾言语,只听程叔继续道:“陛下很喜欢他,那时候宫人经常听到她跟在东方长青身后,‘长青、长青’的叫个不停。东方长青对陛下十分严厉,稍有分心便会严惩,陛下经常被他打手心,不过,陛下只会撒娇,从来未曾因此责罚过他。陛下是个重情重义心善之人,待周围的人都很好。宫里的人都喜欢年幼的陛下。再后来她长大了,朝臣也一致要求她择选王夫,她便选东方长青……”
    付铮伸手端过茶杯,送到嘴边想要喝上一口,却手一抖,洒了自己一身。
    季筹立刻站起来:“公子!”
    程叔也停下来,“烫到了?”
    付铮抬手制止季筹:“无妨,程叔请继续,正听在精彩处。”
    程叔点点头,继续道:“陛下和东方长青有师徒之名,朝臣自然反对,包括东方长青的祖父都反对,可陛下执意如此,那时陛下已有帝王之风,手段颇为先帝之势,强硬的驳回朝臣的谏言,许了东方长青。二人大婚之后那几年时间,是最为人称道的时候,陛下为了王夫安危,特点拨了三千专属禁卫军供他驱使,就是这三千禁卫军,最后成了东方长青发动宫变的最大助力。”
    季筹忍不住问了句:“不知程叔当时在宫里侍奉何人?”
    程叔抬头笑了一下:“我?两位不要误会,我并非阉人,我当时是东方长青的随侍。按理宫里不该有我这样的人在,可东方长青说,他不习惯使唤阉人,更不愿女子近身,他怕陛下吃醋祸害了旁人。陛下为了他,便许了我这样的男子随侍主子左右,这也足见陛下对王夫情意之深,为了他不惜违背祖训让他舒心。”
    “后来呢?”季筹问。
    “后来?”程叔笑了下,“他们过了四五年快活的时光,那时候大豫正值鼎盛时期,除了周边一个小国多番骚扰叫人心烦,其他一切都很好。对于那骚扰的小国边关将士苦不堪言,打他们就跑,不打他们又回来,后来还用阴招毒杀了边关的主将,又散布很多谣言,总之那一阵陛下有些闹心,百姓也有些怨言,在多番思量之下,陛下决定亲征,直接拿下那个小国,重振君威。于是陛下出征了。”
    说到这里,程叔苦笑了下:“其实,要不是一个机缘巧合,只怕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说这些了。陛下出征归来路上,我家中老母病危,我跟东方长青告假,这种事自然是要准假的,不过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到今日。”
    “他说了什么?”付铮问。
    “他说:竟是这样,天意如此。那就回吧,不过,回去以后便不必回来了。”程叔说:“他让人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还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了,让我以后不要再回去。那时我只想到家中老母,虽然很伤心也很震惊,不过顾不上别的,拿了那些银子,就赶紧回家去了。我回去不久,办了老母丧事的第二天,一切就变了!我原来的主子成了皇帝,而陛下竟然死了。”
    程叔叹了口气,“那时对外都说陛下是旧伤复发,可我在公里当差的时候,认识不少太监宫女,这些人大多在那天晚上被杀,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卖东西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我拉到巷子里,他揭下假胡子,我才发现他是我在宫里认识的一个小太监。他跟我说,宫里掏出来的人,据他所知,只有他一个,他跟我说,那天晚上他就躲在宫里,陛下不是死于旧伤复发,而是死于万箭穿心,他是亲眼看到的……”
    付铮伸手按住心口,他拼命的呼吸,不让自己因为胸口涌上来的气把自己堵的窒息而死。
    季筹觉察到付铮的异样,清了清嗓子,打断程叔:“程叔,那东方长青和大豫女帝之间,可有什么仇怨?”
    程叔苦笑了一下:“东方家族世代为官,且都是任太傅一职,哪里来的仇怨?何况他对陛下的情意人人都看得清,若不然,陛下自己如何不知道?”
    付铮那边已经逐渐平息,他低着头,突然发问:“既然程叔是东方长青的随侍,为何言谈之间却是向着陛下一方?”
    程叔回答:“我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不懂公里规矩,冲撞了一位前朝太妃,差点丧命在那太妃手里,是当年还年幼的陛下出言救下了我,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东方长青虽然是我以前的主子,只是,我不敢相信他竟对陛下痛下杀手,他与陛下分明是那样恩爱,他如何对她下得了手?我自此远走大豫京都改名换姓不敢露面,只想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
    付铮点点头:“明白了,多谢程叔,倒是解了在下多日之惑。”
    程叔呵呵一笑,刚刚讲诉时脸上凝重的表情也收了收,“哪里哪里,都是快十年的事了,偶尔说起来,还是挺伤心。”然后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听听就好。有时候,有些真相,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这事吧,到死都之内烂在肚子里,我这事到了天禹才干说,若是在大豫,打死我都不敢吐露半个字,我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出口。以前听人家讲这样那样的,心里知道,可也只能装不知道……”
    付铮对程叔道谢,又对季筹道:“今日在下还有事,要先回去,改日一定请两位喝酒。实在是惭愧,再谢程叔的精彩故事。告辞告辞!”
    季筹送走付铮,对程叔笑着说:“付公子对这些事情十分痴迷,今日真是多谢程叔愿意相陪,中午季筹做东,还望程叔赏个脸。”
    “哪里哪里,不过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程叔客套。
    从季府离开,付铮在外面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宫。
    魏西溏依旧在处理政事。
    大多时候,他们二人的生活并无过多交集,唯有晚上的时候才会像天下最普通的夫妻一般,相依相偎。
    柯大海和付铮在外面说话的声音魏西溏听到了,她立刻开口:“付铮?”
    “陛下,正是王爷。”柯大海禀报。
    魏西溏道:“请王爷进来。”
    付铮跨进殿门,看到她便露出脸上的笑意,“刚从宫外回来,突然想来见陛下,便过来瞧上一眼,希望未曾打扰到陛下。”
    魏西溏睨他一眼,道:“来都来了,还谈什么打扰?”
    她从案桌后面绕过了,道:“正好朕也觉得乏了,平日乏了找不到人陪,今日你送上门了。”
    付铮笑:“陛下说的臣好像是送上门的肥肉似得。”
    魏西溏伸手勾着他的脖子,歪着脖子道:“本来就是,你若不是送上门的,为何出现在朕面前?”说着,她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王爷的味道还是那般好。”
    付铮笑:“陛下可真是……”
    “如何?”她一脸无赖的问。
    付铮摇头:“没什么,臣没打算说任何话。”
    魏西溏笑,拉着他的手,道:“陪朕往后花园走走,这些日子你到处跑,就是不理朕,朕还以为你在外头养了什么外室呢。”
    “有陛下这样的美人,臣哪里还敢惦记什么外室?”付铮笑道,跟着慢慢走在露天的回廊里。
    她快了他一步,走在前头,付铮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今日臣在宫外,听到了一个来自大豫的商人说的一个故事。”
    “哦?”她回头,问:“什么故事?”
    付铮一笑,说:“听了他的故事,臣才知陛下之前说的竟是真的。”
    魏西溏一愣,好奇道:“朕说过什么事?”
    付铮道:“那人说大豫女帝并非死于旧伤,而是死于……宫变。”
    他还记得她当初情绪有多激动,不敢过于刺激,只选了委婉的说法。
    魏西溏怔了一下,然后她笑了下,笑容并非出自真心,只道:“哦,宫变?他说了何种死法?”
    付铮张了张嘴,半响才说:“被箭射中而亡。”
    魏西溏突然笑了出声,她看向付铮,道:“差不多吧,被乱箭射死,万箭穿心。”她点点头,“说的也对。不过,这等宫廷密腥,这人如何知道?”
    付铮盯着她的眼睛,说:“这人曾在大豫皇宫当过差,是大豫皇宫唯一除了王夫以外的男子……”
    他话未说完,魏西溏已经脱口而出:“陈勋!”
    她说完,付铮便道:“那人原称叫什么臣不知,如今姓为禾呈程,名少功。陛下身居天禹,对大豫倒是十分熟悉。”
    魏西溏一愣,突然提高声音,道:“放肆!朕的事,何须要你尽数皆知!”
    付铮微怔,立刻应道:“臣知罪,臣逾越了。”他后退一步,对魏西溏一拜,道:“臣一时妄言,自罚闭门思过,望陛下不动真怒,龙体为重。臣告退!”
    说着,他不等魏西溏开口,便转身就走。
    魏西溏扭头,眼眶湿润,见他真的转身离开,便一步追了过去,一把拉了他的手:“付铮!”
    付铮面无表情站着未动,她拉着他的手,声音软了几分,带了些哭腔:“付铮,朕一时失言……”
    “臣不敢,是臣逾越。”他应道,声音没有半分波澜。
    她挡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眼中含了泪,道:“刚刚朕口不择言,并非有心,你不要跟朕一般计较可好?”
    他只应道:“臣遵旨。”
    眼泪从她眼里滑了出来,她拉着他的手不放,哭道:“付铮,你在跟朕生气……朕知错了……”
    付铮红着眼眶,重重咽下喉间一口气,半响才道:“陛下为君,臣为臣,臣刚刚一时逾越,望陛下恕罪,臣日后必定严尊君臣之道,不让陛下为难。臣告退,不敢打扰陛下歇息时间……”
    “你别这样跟朕说话!”她哭道:“朕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柯大海早已带人退避三舍,不敢周围跪倒一地,不敢抬头。
    女帝和王夫吵架,这还是头一遭,陛下还哭成那样,这更是头一遭,谁敢开口?
    “陛下可还有有话对臣讲?”他问。
    “朕刚刚真是一时口不遮言,朕并非责怪之意……”她睁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美目,看着他道:“你不要跟朕置气可好?朕见不得你这样……付铮……”
    付铮开口:“臣知陛下有难言之语,陛下不必如此,臣知臣身份,不敢妄加揣测,或许陛下哪日寻得可值得信任之人,才敢吐出真言。臣愿与陛下携手白头,却无缘入的陛下所信之人行列,臣亦无话可说。臣告退!”
    然后他轻轻拨开她的手,以一个后退之姿退离。
    魏西溏站在原地,哭的眼睛红肿,她往前走了一步,哭着喊道:“付铮!付铮!”
    付铮失望而退。
    正如他对魏西溏的自罚一样,闭门三日。
    他不在意身份地位兵权,可他唯一在意的人却对他从头到尾完全未曾信任过。
    何为夫?何为妻?
    他愿伴她到白头,她却不敢托付一丝一毫。
    他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再多呼之欲出的答案,也不如她一句真言让他心甘情愿的碌碌无为。
    付铮连续三日请旨留宿青王府。
    魏西溏回寝殿便是对着一室空屋,她去找他他称病不见,她给她书信他焚烧不阅,她还能怎么样啊?
    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寝殿里落泪,却换不来他回来瞧她一眼。
    女帝和王夫不知什么原因吵架,这事到底还是传到了皇太后的耳里,以前这两人好的时候那是真的好,蜜里调油一般的好,如今这般,倒是叫皇太后摸不着头脑,把柯大海叫过来问了一遭,那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柯大海哪有胆子偷听陛下和王夫的对话?问他还不如问无鸣来的实际。
    不过皇太后可不知无鸣有这本事,又不能去问陛下,怕她失了面子,只能自己一个人琢磨一圈后,然后叫人把付铮请进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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