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躬立在外间,头也不敢抬,忽而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便见黑壮的李存恪低头盯着她,裂嘴笑道:“你还没吃饭?”
    元丽被他瞧的有些羞了,低了头轻轻点点头,李存恪一只大手抚过她本就不平整的头发,抚的零乱了才笑道:“进来一起吃。”
    元丽那里知道皇子与贱民不得同食的道理,她此时顶着个奉仪的称号,在这些皇子们的嫔妾里,位份是最低的。
    ☆、奉仪
    如今魏晋风雅重尚,京中仕子们大都纤长细瘦,穿的也是飘飘摇摇,女子们更是纤纤伶伶,一口餐饭也不敢多吃,惟恐吃的胖了穿上衣服没有腰身。元丽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吃饱过,她见李存恪坐在上首,自己不敢坐上去,拿了个几子坐在下首,拣起一只葱油卷子便吃起来,那卷子太小她两口便吃完了,又拣了一只,盛了碗粥给李存恪奉上,自己也盛粥喝了一口粥,因放冷了有些发噎,噎的她眼晴都鼓出来了,却又不敢乱晃,亦不敢鼓出声音来,悄悄扬起脑袋要将那卷子闷下去,就见李存恪手里端着一碗粥,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见她此时泪都出来了,伸出大手拍在她背上,一掌震的元丽差点伏到桌子上去。
    元丽吞下了那卷子擦擦嘴,虽还饿,却不敢再吃了,就只低头坐着。李存恪却是一顿大吃,端了稀饭喝的稀里糊涂,又一口一口小菜全扫了,吃完之后,打了个饱咯站起来,负手就要外出,因元丽就坐在他下首,这一抬脚便蹭到了元丽的裙子。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见元丽也站在身后,蹲下身撩起元丽的裙子。
    元丽不知他要干什么,吓的往后一缩就倒在地上。李存恪将她扶起来笑道:“你大舅舅出来了,你没发现吗?”
    这大舅舅,本是民间的笑称,小孩子脚长的快,常有大拇指顶破鞋的,别人见了,就要说,哦,你大舅舅出来了。李存恪自幼常在外跑,是以也知道这样的玩笑,他这一说,倒是逗的元丽也笑了起来,悄悄将那脚拇指往里缩着。
    李存恪问道:“你家很穷吗?”
    ……
    李存恪又问道:“那这衣服是谁给你的?”
    元丽道:“我长姐,她是清王府的王妃。”
    李存恪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道:“你必是庶系的。”
    ……
    那李存恪笑了起来:“你来我这里,竟然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吗?”
    元丽抿了嘴低了头,望着别处,李存恪心中那只细伶伶的猫儿越发活跃起来,他叹道:“行了,我们得去给你找双鞋子穿穿。”
    元丽紧赶慢赶,跟着李存恪到了昨日她到过的外院,见他在一处翻腾着,兜落了一地的东西,从一只匣子里翻出几张银票拍到她手上问道:“这些够不够?”
    元丽见那银票最小的也是一百两,忙回去道:“要不了这么多,一双鞋不过几十文钱。”
    李存恪听了,弯腰从地上的一堆碎银堆中抓了一把递到元丽手里道:“都拿着,你既来了我这里,我这里也没有女人穿的衣服,索性出去多置办些。”
    临出门了,他又回头指着元丽道:“以后叫我三哥。”
    ……
    元丽只得揣在怀里,与他到了马厩,见里面养着两匹高头大马,李存恪松了缰绳跳上一匹,一把元丽将捞起来坐到前面,拍马出门。
    两人出门直奔西市,李存恪也不挑拣,见有一家做成衣的铺子,跳下马将马栓了,又将元丽抱下马来,两人便进了这成衣铺。他马鞭往后腰一插大剌剌坐到店内间正中老板平日算帐的交椅上,将两只脚往桌子上搭了,唤了老板过来道:“我这妹子要看几双鞋,拣你们最好的,能走路的拿过来。”
    老板是个矮矮的胖了,听了这话,又见李存恪一身外族人的打扮,便知这必是北边来的皮毛贩子,腰里揣的金银想必有大把。因而唤着伙计叫端了几双鞋来,有绒面的、绣花的、纳底的、平底的、垫高的,琳琅琅摆了一大盘子,老板从中拣出一双黑绒面绣着几枝缠丝的捧到李存恪面前道:“这双便是上好的绒布绣蚕丝的,底子也是千层布麻绳纳过的,是便于走路,还舒适。”
    李存恪将那双小鞋子抓了过来放在掌心里,见这小鞋子还没有自己的手掌大,便皱眉道:“我不要给死人的样子货,拿能穿得来。”
    老板以为他是常年走货的贩子,想要那结实奈穿的,又捧了一双加厚底子,面子也十分厚实,却不绣花的牛眼鞋来,捧给他道:“这双耐磨结实,十分好用。”
    李存恪递给元丽道:“换了!”
    元丽虽还小,却也知道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便露了脚,便捧着鞋子到了一处帘幕后面,将自己鞋脱了换上,她因常年干粗活,脚要比那些从不走的路的娇小姐们的粗大好多,任是怎么也塞不进去,便隔帘招了李存恪道:“三哥,鞋太小了。”
    李存恪过来看了,叫道:“换大的来。”
    那店家跑过来道:“客官,这便是最大的鞋子了,女子脚瘦为美,若嫌小,可以将脚裹一裹,便能穿了。”
    说着又取了一批裹脚步来,在手上示范该如何才能将脚裹紧裹小。
    李存恪扯了那帘子,将元丽脚扯过来,他一双手又粗又大,元丽双脚在他手里,也仍是细小的两只,他怒道:“这脚还叫大?再裹小了,叫她如何走路?快去换大的来。”
    那老板无奈道:“确实再没有更大的。”
    元丽因脚大,常穿孟平的鞋子,便小声道:“给我双半大男童的鞋,也是一样的。”
    那老板只得取了两双平底牛眼绒布男鞋来,元丽试了刚刚好,便问道:“要多少钱?”
    那老板伸了手比划道:“一双两百文钱。”
    元丽惊道:“太贵了吧,平常一双鞋子,也不过五十文。”
    李存恪那是愿意废话的人,收了鞋子对元丽道:“快付他钱,还有地方要去。”
    元丽只得掏了最小的一角银子出来,递给那老板。老板见她嫌贵,以为大钱不够,谁知她竟掏出银子来,心内暗道这胡人们也是越学越奸猾,比汉人还会讲价。当下也忙叫伙计拿了小称来称,称完又找了元丽许多大钱出来。
    这两人上了马,直往城南门奔去,到了南门口,李存恪并不出城门。沿南城门右手的路上,沿路皆是北边来此谋生的人,有卖腰刀的保安人,烤饼的回鹘人,还有贩皮子的西夏人,深鼻高目的波斯人都有很多在此间做生意,京中人称胡市,李存恪跳下马将马拴了,从马鞍上取了装元丽鞋子与大钱的乾坤袋来负在肩上,紧紧腰扣提提袖子便在前面走了,元丽还是昨日两个丫环的罗纱襦裙,紧赶慢赶走在后面。
    这一排全是竹板搭成的小铺面,许多店家都把东西摆在外间,人也坐在外间照看。李存恪一排排走过去,卖了不少元丽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不一会儿那乾坤袋便半鼓了。这胡市在本朝也一百多年,官府几十年前也曾赶过许多次,但屡禁不止,如今竟成了气候,占了这整个南城门,京里的女子们等闲也不敢往这南城门来,就因这些外族人不懂礼节,常爱嘻臊女子们。
    李存恪走到一间卖保安腰刀的铺子前,见地上摆着长短不一各式各样的腰刀,他见一支不过七寸长的小刀,打开来却是精光闪闪随光流转,显然是十分锋利的,正拿手在那里试刀锋,突听背后元丽轻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回鹘少年站在元丽身后贴的十分近,不知在做些什么,他本少年,也是血气方刚的,一个回身窜起来拿刀一横,一肘子便把那小伙压贴在城墙上:“你在干什么?”
    这回鹘少年还未长成人,大概十四五的样子,路过此处,见元丽一身绫罗又生的漂亮,便生了臊皮的心,那知道她有这样粗壮的一个汉子跟着,忙道:“没有,我没动她。”
    元丽毕竟是小女孩子,怕李存恪惹出事来,让那回鹘人给打了,忙摇头道:“三哥,他并没有动我,并没有,快放了他。”
    李存恪那里肯,松了松那回鹘少年的衣襟,待他能缓上气了又问:“那只手?”
    回鹘少年犹疑一番,伸出了左手食指道:“就……就摸了一下。”
    李存恪眼光转到他刚试刀锋的腰刀上,对着刀锋吹了口气,手腕一转之间,那回鹘少年的半支指节便不知飞到了何处去了。
    元丽吓的倒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却也没敢叫出来,她虽小却还有些急智,知这地方的外族人向来是结成党帮一起做生意的,怕要喊叫出来,怕这些外族人全围过来,他们就难以脱身了。
    那回鹘少年嗷的一声,回头捡了那小节指头捂着手便跑掉了,怕是去找人接骨了。李存恪高声叫那保安人道:“刀不错,多少钱,我卖了。”
    那保安人伸出两个手指道:“这刀要二两银子。”
    李存恪从元丽手中拣了块小的扔于他,笑道:“不用找了。”
    他将那刀上的血迹拭在靴筒上,将刀折了,递给元丽道:“送你的。”
    ……
    等将这胡市整个儿从头走到尾,李存恪的乾坤袋便装的满满的了,他又从一处淘来一大根树木根子,不知什么木料,油亮油亮的,他一手扛着木根,一手负着袋子,大摇大摆又原路返回。走到方才保安腰刀那家铺前时,就见几个回鹘人跟着那已经接好指的少年堵在路中间。
    那回鹘少年压着指骨向中间一个孔武有力的壮年人指了指李存恪,耳边暗语了几声,想必这些是他招来要替自己报仇的人。
    李存恪走到近前,将那袋子一扔,木跟一扔,紧紧手腕问道:“要打架吗?”
    他身量高大,虎背胸腰,黝黑的皮子下泛着流过汗的红紫,一双臂膀伸开如头大熊一般,这些回鹘人都是在此间做营生的,大都生的矮小,见他这个样子那里还有一个敢打架的。
    那几个人猛的摇头,从两边溜过李存恪身后跑远了。元丽自打生下来,她父亲常年卧病,弟弟文弱,身边见过的男子们,大都是穿着长衫前躬后抑的,竟是没有见过这样雄壮的一个男人,声大如钟,气势如虹的样子,是以如今看他,竟成了世间最好看也最能干的男人。一想到往后要永远跟着这个男人,只觉得自己竟是做梦一样。
    他卖了两张大饼叫元丽捧了,示意元丽喂给他,元丽只能捧着饼亦步亦趋喂给他吃。
    李存恪干咽了一口饼问道:“你为何不吃?”
    元丽道:“我娘说,女子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吃东西。”
    李存恪扛着那木根艰难转过身歪着眼道:“快吃,不吃我就把你送给那回鹘人。”
    元丽当真以为自己惹了他生气,忙举着饼大口咬了起来,边咬眼泪边在眼眶里打着转。李存恪见了,心里竟似有猫尾挠过般舒适的哈哈大笑起来。
    却说孟府中,自从元娇婚礼上回家之后,次日杨氏便又带着元蕊回了娘家了。因冯氏在新京住着,二房如今便剩了天佑与孟泛父子两个,竟还不如杨氏在时热闹。杨氏人厚道,又宽泛下人,是以满府的下人,竟十分的盼着她回来。孟泛倒似不急的,直等到过了半月余,才套马车前去接了她娘儿俩回来。
    元蕊一回来先到方正居李氏这里请安,因见蒋仪仍在抄着经书,便笑道:“姐姐何不坐在炕上绣些帕子打些络子,比这有趣许多。”
    蒋仪搁了笔揉着腕道:“娘娘那里点了几卷经,因她说要十分的细致,我抄的便有些慢了。”
    ☆、姻叔
    她其实不爱做绣活,嫌繁琐,更愿意抄些经书。
    元蕊在炕上坐了,笑嘻嘻盯着蒋仪道:“你猜我这回出去,去了那里?”
    蒋仪回问道:“你外家?”
    元蕊红了脸道:“外家你是知道的,你猜我还去了那里?”
    蒋仪摇头,她连京中都有些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如何能猜到元蕊去了那里。
    元蕊笑道:“你记得那日在王府见过的姻叔不?”
    蒋仪心里猛跳,却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元蕊爬到蒋仪身边,低声笑道:“我与母亲去了他家了,原来他叔父竟是个丛二品的大官了,好像是叫陆钦州。”
    蒋仪本也隐隐猜到了,此时心里便道:果然如此。
    元蕊仍是笑着,脸上一派春潮泛动的样子道:“他家老祖宗赏了我许多东西,还说我是个有福相的了。”
    蒋仪前番才听过孟泛为了要让陆钦州不惩他贪墨的事,要将自己送去给陆钦州做妾,此番怎的又如此大剌剌叫杨氏带着元蕊登门拜访去了。正思忖着,就听元蕊又道:“前此日子,我爹听闻四叔说你们在历县时,遇那姻叔出手相帮过的,那日你竟不装做不认识他。”
    蒋仪心道:是了,必是孟宣说出自己在历县时遇陆远泽相帮过的事情,而孟泛拿来与杨氏那日也曾见过陆远泽的话一对,便对得这是一个人,只不知孟泛对历县的事情知道多少。
    便试问元蕊道:“四舅父那里是怎么说的?”
    元蕊道:“四叔说那姻叔与他是旧相识,只是还不知道姻叔与我杨家有亲这一层。我爹听了,说既然如此,正好叫我与母亲备了礼物,亲自上门谢他相助四叔之恩,是以我们便去了。”
    蒋仪心知孟宣为了夸大自己在京中认识的官家多,能量大的事,必不会将自己带出来,心便安了下来。
    “你瞧那姻叔人如何?”元蕊仍是一脸红潮的望着蒋仪。
    蒋仪心知杨氏与曲氏必是想要将陆远泽与元蕊凑成一对去,而孟泛知如此便能结交上陆钦州,定也是十分的高兴,只不知那陆远泽的态度如何。便笑道:“做叔叔自然是好的,只不知你想要他做什么?”
    元蕊羞红了脸,心中却也痒痒的十分舒愉,佯推蒋仪一把道:“表姐真坏,不跟你闹了。”
    送走了元蕊,蒋仪便整理好书过经的宣纸,欲要抱到六里居去让王氏过目。她如今使的一个福春,也常叫徐氏叫出去在外间帮忙,是以身边竟无一个跟的人,自己一人便过来了。到了六里居,她见外间一个丫环也无,却不知她们都是去了那里了,正自奇怪着,就听上房里王氏的声音道:“既人家有意思,就该人家来提亲,那里有叫我们自己赶着上门去的。”
    蒋仪自听了孟泛与天佑商量要将她送去给陆钦州做小妾的话,心里便藏着些事情,她记得王氏那小角门内可以直通小荷塘,原来养着一只大鹅,如今鹅病死了,便一直空着。她进了那角门,下首正是王氏堂屋的窗子,声音自这里飘来倒是十分的清楚。
    正听着,便是孟泛的声音道:“如今宫中圣人这里,也是十分需要陆钦州的支持,圣上那里这些年,就只信他一个,他若能替太子说上一两句好话,是顶别人在下在跑上十趟八趟的。等咱们把元蕊嫁了过去,两家就成了姻亲,到那时,王妃也可常到他跟前走动,他自然也就转过心思来了。”
    王氏道:“陆钦州那厮你瞧他不闷不哼的,心内却是个歹毒的,当年他拿剑就要杀我,可怜你大哥尸骨未寒躺在棺材里,他就要我血溅三尺,这样的仇恨我如何能忘得了,如今你们要与他家做亲,可真叫我无颜苟活了。”
    蒋仪竟不知陆钦州还干过这样的事,却听孟泛道:“那人的确是个翻脸无情不认人的主,但如今宫中二官家势力渐大,萧妃又是得圣上十分钟爱的,宫中内侍传出话来说圣上醉酒时,常叹太子赢弱,这便是动了要换太子的心,此时不谋,怕就来不及了。”
    圣人是王氏堂姐妹,元秋如今又与圣人走的十分近,这整个孟府便都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了。
    王氏道:“既你这样说了,我明日就书封信给元秋,看好能不能亲去陆府说趟亲,只是你知道,她如今也是王妃之尊,这种事情要她亲自裁夺才行。”
    孟泛道:“这事情紧急,送书信怕是来不及了,大嫂不如今日就套车去王府一趟,亲将这事前后都说于娘娘听,好叫她尽早裁夺。前几日娘娘不是带话来说仪儿经书的好,如今要她书些经吗?不如大嫂就带了仪儿去,借着书经的事儿,将元蕊的婚事也说上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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