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去了自信的能力。
    他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过往的事情。
    那些被曾经骄傲的他忽视了的细节,排山倒海一样涌入他的脑海中,刺激得他头痛难忍。
    篮球馆里,自己弄坏了电子设施,和花栗一起被关起来,可他却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肩膀上。
    第一次告白的时候,花栗站在他面前几乎要哭出来了,拧着自己的衣角不肯放,直到自己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自己的怀里时他才晓得脸红,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膀里,牙齿细细地咬着他肩膀的衣服,小狗似的乖巧。
    自己和他一起打游戏时,他总是输,自己也从不爱让着他,可他也不生气不闹脾气,最多扑倒在他身上滚滚。
    高考前,花栗是那样认真地备考,有天,自己在他的书里发现了一张名片,问他是谁的,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实在辩解不了后,他索性耍赖似的缠上来,浅浅地吻自己的唇角。
    在复习的最后几天,自己打游戏睡着了,一觉醒来,就闻到饭熟的香气,花栗趴在桌子上睡得云里雾里。
    这些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想越深刻,几乎像是烙铁一样印在了顾岭的大脑皮层上,越痛就越让他难以放下。
    还有一件事,是连蒋十方也不知道的。
    他们准备去机场的时候,蒋十方悄悄发短信给花栗,要让他到机场来,他是看到了的。
    他一路上都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大雨发呆,他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多么想在机场看到花栗,他甚至暗暗下了决心,如果花栗追他到机场,他就换下一个航班走,身边的座位就换成花栗的。
    他想这个美好的情节想得太入神,以至于直到航班快要停止检票的时候,他还站在检票口磨蹭。
    后来尽管有些意难平,但顾岭想,花栗是放下了。
    回国后再碰上花栗,他也很轻松,尤其是听到他成了自己的粉丝时,觉得有趣得紧,索性瞒下了事实,想看花栗再次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是的,他隐瞒自己真实身份,目的就是为了将来能见面。
    他竟然是在这两天才厘清自己的思路。
    然而现在他知道,假的,全他妈是假的,他打听到的消息,预想过的花栗的未来,全乱套了。
    看到花栗的腿时,他知道自己完了。
    当初,一切得来的太轻易,所以当他放手的时候,虽然有点疼,但也不至于撕心裂肺。
    现如今,那样撕心裂肺的真切的心痛,彻底打破了顾岭理智的壳子。
    ……真可笑啊,在他即将完全失去花栗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花栗。
    他开始像花栗一样失眠,仅仅是连续两晚不得安枕的感觉,已经煎熬得他受不住,而把自己拘在这么一方小小的轮椅上,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倚仗轮椅进行。他逼着自己不说一句话,即使他以前就少言寡语,可真正让他失声,他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日子他只过了一天,就觉得自己要疯掉。
    ……花栗过了六年。
    他胆战心惊地体会着花栗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昨天晚上,他看到花栗家里亮了灯,就隐约地猜他不愿再听自己的广播剧,所以睡不着,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开了个剪辑有自己广播剧片段的视频,盯着那边暖融融的灯光,心里空落落的。
    花栗睡着后一夜未熄灯,他就对着那灯光枯坐一夜。
    早上,他想出去洗漱,轮椅却绊到了床脚,撞的力道有点狠,轮椅直接侧翻了过去,他直接摔倒在地上,轮子在他身侧空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绞肉机一样狠磨着他的心脏。
    这时,他捏着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眯着眼睛才看清来电人是谁,接了电话后,思考了一下,还是发声了:“……喂?”
    蒋十方本来就是想确认他现在有没有找到安身的地方,结果那边一开腔跟吞了斤煤炭一样粗粝的嗓音,愣生生把他给吓住了:“顾岭?你嗓子怎么了?我跟你们工作室联系,他们说你昨天来要了套电脑设备就走了?你他妈上哪儿去了你?”
    顾岭缓慢地消化着蒋十方话中的内容,一天不说话,不思考,他觉得蒋十方的话有点难懂。他单手调转了轮椅的方向,笨拙地滑动,一面尽可能远离窗户,一面压低了嗓门:“不用管我。”
    蒋十方这两天也混乱得很,花栗的事情给他造成的冲击绝不比顾岭少,他抓着头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顾,你……”
    顾岭打断了他,斩钉截铁的:“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不需要别人再插手了。
    蒋十方张张口,可也说不出更漂亮的话来了:“……对不起。”
    挂掉电话后,蒋十方盯着眼前半完成的翻译稿出神。
    说到底,自己和顾岭是一样的,自以为是,擅自下定结论,认为什么对别人好,就一股脑地把东西塞给别人,根本不考虑那到底是不是对方想要的。
    蒋十方把手机丢在了翻译稿上,心口闷胀。
    他手机的锁屏,是自己和陆离在漫展上的合照。
    盯着那张笑得花一样灿烂的脸,蒋十方愣愣地出神。
    喜欢一个人,是应该给他想要的一切。
    小花……陆离是喜欢的吧?
    可小花呢?如果小花也喜欢陆离的话……还有顾岭……
    蒋十方双眼失神,仰面望着天花板,嘴角的笑意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狡黠轻快。
    ☆、第40章 番外
    张一宵八岁时的某天,放学回家,家里就凭空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见过这少年,叫江侬,是父亲同事的儿子,长得倒是周正好看,唇红齿白的,但吓人得很,沉着脸往那里一坐,莫名地就让小张一宵想起一句话——
    会咬人的狗不叫。
    老爸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一点没了往日活泼爱笑的样子,大手压在江侬的头上轻轻摩挲着,见张一宵站在门口一脸懵,就站起来冲他招手:“小宵,过来,你见过的,江侬哥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亲哥!”
    张一宵:“……”
    因为这句话,连续好几天他都没睡好觉,在床上翻来翻去的不安生,看到江侬就一个白眼翻过去,江侬也不理会他,看到他就把脸扭开,自动屏蔽。
    这让小张一宵感觉自己像一拳揍进了棉花里。
    三天后的夜晚,张一宵实在按捺不住了,才登登登抱着被子跑到了江侬的屋里,爬上床把江侬摇醒,一脸严肃地问:“你和我爸到底什么关系?你是我爸爸的私生子是不是?”
    那时的张一宵傻乎乎的,妈妈去世得早,父亲是消防员,工作忙得很,没人管他,他的启蒙杂志是《读者》和《知音》,直接导致张一宵满脑袋都是伦理小故事,一听到父亲那句没头没尾的“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亲哥”,他就自动把自己代入了苦情小白菜的角色,江侬就是父亲从外面不知道哪里抱来的恶毒小白莲。
    江侬的脸在夜色里看上去更冷了,仰躺在看骑在自己身上、故意装出一副凶悍模样的张一宵,平静道:“我爸不在了,张叔叔收养我。就这样。”
    张一宵眨眨眼,脑海中闪过了那个戴眼镜、据说是爸爸最好朋友的江义叔叔,问:“……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接你走?”
    江侬捏住了他的手。
    张一宵肉肉的小拳头捏起来软乎乎的,江侬一发力,张一宵就软了劲,栽在了江侬的怀里。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挨揍了:“你干嘛!你……”
    江侬的手护住了他的头,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没事儿,陪我躺会儿。”说到这儿,他近乎嗫嚅着低声道,“……我有点怕。”
    张一宵虽然懵懂,但既然江侬说自己不是爸爸的私生子,他对江侬的恶感顿时就淡了九分,责任感也冒了头。
    他环住了江侬的腰,低头看看自己还长着肉的小腰身,有点嫉妒那纤细的感觉:“好好好,我陪你,嗯?不怕不怕啦。”
    在张一宵对父亲记忆的最后几年里,他变得温柔了许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江侬都是一视同仁。自己被父亲冷落的预想没有成为现实,这更削弱了小张一宵对江侬的反感,没过一周,他就爱缠着江侬了,一口一个江哥哥,和他一起买菜、路过小卖部新出的扭蛋机器旁时,他总要江侬花一块钱给他抽个扭蛋。
    江侬的手气好到吓人,每次都能让张一宵抽到不同的小玩意儿,这让张一宵简直是对他死心塌地,江侬在他心中的地位坐火箭一般上升,甚至一度取代了父亲,因为父亲在家的时间更少。
    直到那天到来。
    他和江侬两个人正在家里偷偷玩红白机,听到突兀响起的敲门声,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抱着游戏手柄不知怎么是好,还是江侬冷静地帮他处理善后,有条不紊又迅速地把一切收拾好之后,才去开门。
    在看见来人后,江侬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回头看了一眼张一宵。
    小张一宵看不懂江侬眼里的悲伤,但他很快就懂了。
    父亲在救援事故里牺牲了。
    当夜,他躲在了父亲的衣柜里,贪婪地呼吸着衣柜内父亲的气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在柜门从外被拉开的时候,他慌乱地伸手要关闭柜门,不想让那气味消失,手腕却被狠狠捉住,整个人被拎了出去。
    江侬的脸色苍白,眼圈一周隐隐透着红色,看得张一宵内心酸楚委屈一并涌了上来,勾住江侬的脖子,颤抖着低吟:“哥哥,我怕,我怕。你不要离开我。”
    他终于懂了那天江侬说“我有点怕”时的心情了。
    江侬抱着他在床沿坐下,狠狠擦去了眼角涌出的泪花。
    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张一宵都爱待在衣柜里不出来,有几次甚至呆到缺氧头昏,迷糊中感觉被人抱起,就熟练地勾住那人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安心地睡过去。
    那时候,张一宵十岁,江侬十四岁。
    有了抚恤金和父亲同事的照拂,张一宵和江侬的日子也勉强是过了下去。
    不久后,小张一宵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对方吃了亏,脸一抹,哭哭啼啼地告到了老师那里,张一宵被拎到了办公室,被班主任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他说,张一宵,你爸要是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他得多失望。
    这句话让张一宵捏紧了拳头,可是没哭出来,他才不要当着外人哭。
    最后是江侬把张一宵领回家的。
    黄昏中,张一宵鼻青脸肿,跟在江侬身后,闷不吭声,但他发现江侬走得太快,自己越来越跟不上,一股即将被抛弃的恐慌笼罩了他,他几步冲上前,攥紧了江侬的衣角,江侬却回过身,一把推开了他,那双冷淡的眼睛刺得张一宵生疼:“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以为张叔叔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张一宵一听,气得浑身簌簌发抖,腮帮子都在颤,他跺了跺脚,带着尖锐的哭腔大叫起来:“他骂你!……你说你是……说你……他妈的他才是灾星呢!谁都不能说你!谁都不可以!”
    当听到那家伙说江侬就是天生的克人的命,说你要小心,早晚有一天说不定也能克死你时,张一宵脑袋一热,二话不说就一拳头挥了过去。
    他死也想不到,江侬不但不护着自己,还跟外人说一样的话。
    他的泪扑簌簌落下来,越掉越多,越想越委屈,索性蹲下来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江侬你混蛋……我帮你你还骂我,你欺负人……呜啊——”
    哭泣中,他感觉自己被轻轻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脸颊被软软的东西啄了一口。
    有点湿润温暖的触感让他略略止住了哭泣,一噎一噎的,身体没了力气,只能任由那个人把自己背起来。
    他趴在江侬的背上,咬着嘴唇闷闷地赌气。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江侬才说:“蠢死你算了。”
    张一宵顿时气急了,去捶他的后背,却被江侬捏住了手腕,续上了下半句话:“……下次记得蒙头打。”
    张一宵:“……”
    ……
    在张一宵的记忆里,江侬是在上了高中后,才变得刻薄毒舌起来的,以前他沉默寡言得让张一宵生气,现在是一开口就让张一宵生气。
    但是他就是爱和江侬待在一起。
    江侬的菜,江侬的怀抱,江侬的背,江侬的声音,他都喜欢。
    他唯一不喜欢的,是江侬的不确定性。
    他不知道江侬在想什么。
    江侬珍藏着他父亲和他的留影,珍藏着江义叔叔的那份一等功证书,张一宵不止一次看他发呆,也不止一次想问他对于未来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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