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从宣国邺城到陇南山中,再走陇中山道进入桦国境内,就算最慢也不过半个月的行程。这一队轻骑和一个将军,日夜兼程,居然去了两个多月毫无音信。
    云霁派了朱雀去打探消息,朱雀禀报说是山中未见踪迹,城中未见踪影,实在是有些古怪。
    “难道出事了?”云霁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但……“如果出事的话,至少会派出一个人来送信,但现在却是完全断了联系。”
    “说不定……”孙易左瞟右瞟,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是叛变了呢?”
    “殷将军不可能做这种事!”芮深呵斥他。
    “怎么不可能,两军交战之际,大将临阵倒戈,叛逃敌军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孙易反问道。
    “但现在宣桦两国尚未开战,战略部署都没定下来,即使殷将军要叛逃他国,难道能带走什么绝密的情报?”云霁反问孙易。
    孙易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只得冷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陈博涉摆摆手,示意都安静下来,“现在是再派人去探路,打听殷将军的下落呢?还是暂时按兵不动,再等两天?”
    “还是再等两天吧。”云霁道:“如果这次五百轻骑全军覆没了的话,恐怕桦国是出了个棘手的人物。”
    晚上送走了另外四名谋士之后,陈博涉请云霁留了下来。
    “总觉得先生心里……似乎有了点眉目。”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陈博涉渐渐摸透了云霁的性子,凡是云霁能说出口的话,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刚才人太多了,先生不方便说,现在只有我一人,可否相告?”
    云霁走到窗前屏退了左右,又关了窗子,微微朝里面走了些,“恐怕三家分富,我们拿下西北的土地的时候,桦国便对我们有所提防了。”
    “桦国里面有这么精明的人物吗?”陈博涉思索着。
    他与桦国交战最多,桦国的骑兵由于经常与北蛮的骑兵在边境对抗,因此极为能征善战,但论战略、战术和计谋,说桦国的将领都是些平庸之辈也不为过。
    桦国立国四十余年,基本没出什么善于谋划的谋士。将军也都是骁勇善战之辈,打起仗来横冲直撞,很是凶猛,杀敌在前,决不后退,但若论计谋的话,却不及富南国和景国的将军们。
    “这次我们派人简衣便行从陇中山中小道入桦国,若他们早有提防的话,应该会派人在南部设关卡,对入境之人一一盘查。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可以一举拿下我们全部的人马。”云霁道:“这就证明……”
    “这就证明……他们事先得到了消息?”陈博涉接话。
    “而且恐怕这个消息是从内部走漏的,否则如何能甄别出五百人来,并让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云霁道。
    “依先生的意思,已经可以确定殷将军一行人,确实是被桦国的人扣下了吗?”陈博涉问。
    “十有八九。”云霁道:“因为我觉得殷将军不是背信弃义,出卖主公之人,而且就算他要叛逃,随行的五百轻骑都会叛逃吗?恐怕也不一定吧。”
    “那么季先生现在作何打算?”陈博涉征询他的意见。
    “季某斗胆想亲自去一趟陇南山中。”云霁退后一步鞠了个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是被抓了,自然有办法逃脱,有办法给将军报信。所以恳请将军,准我出行。”
    陈博涉沉默了会儿,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跟上次一样么?一声不响地去了富南国,然后给芮深他们传消息?若是再像上次一样被关押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什么?等等……陈博涉怎么知道自己被丁朗关押了的事?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云霁突然紧张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先生以为,自己的行事很高明吗?”陈博涉见着了他惊慌的模样,倒是变得异常冷静。因为季先生的反常,恰好证明了自己的猜测,“那个乔装成道士模样的人,是先生吧?”
    俩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云霁伸手推开他。手刚好抵到了那结实的胸膛,冰凉的手指触碰了胸膛的火热。胸膛下的心脏,跳动得如马驹在草原上奔驰。
    “丁朗在我面前要杀那个道人,可见他断定道人与我是有关系的,杀了道人可以威胁到我。为什么他会断定道人与我有关系?恐怕是因为道人之前替我说了话,害得丁朗人财两空,他又气又恼急于报复。谁会替我说话,谁会为我执行策略,谁消失的时间与被丁朗拘禁的时间相一致?”推搡完全不见效,陈博涉又靠近了一点,眉头紧锁,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
    “先生,可不就是你吗?”
    他太精明了,从最初拉拢他背叛秋水衡,到与他讨论兵法,商量敌我双方的军力部署,到今日从丁朗的行动判断道人是自己假扮的。
    每一个前因后果的陈述,每一句前后动机的推敲,都是严丝合缝的缜密。无懈可击。
    这种精明与清醒,这种算计人心……云霁不由得将那个男人的影子同陈博涉重叠了起来。
    虽说陈博涉已经不是上一辈子的武孝帝了,但当他势在必得,胸有成竹,仿佛能将天下与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那脱去了稚气的脸庞,与那个男人又是何其相似。
    云霁看着,不禁有些忘了反抗。
    “先生,我究竟是留不住你的吗?”陈博涉握住他的手,又揽上了他的腰,他紧张得整个背部绷得笔直,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那种肌肤紧贴着的温度。如此熟悉,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我总觉得季先生藏了心事,未与我坦诚相告。我告诉自己要做一个好主公,不该过问下属太多的私事,也不应该干预下属的生活,但只是觉得……”陈博涉的目光有些痛心,有些犹豫,使得云霁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觉得,想对你更好一些,让你能轻松一些,不要这么紧绷着。”陈博涉叹气。
    “将军,你别靠过来。”云霁觉得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连他自己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毕竟身体的记忆骗不了人。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陈博涉,挣脱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君臣之间,不可逾矩。”
    第32章 迷途
    君臣之间,不可逾矩。
    上一世中,云晗昱曾对那个男人反复地说过,但那个男人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他为男妃。后来呢,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臭名昭彰,遗臭万年。一人是昏君,一人是妖妃,都没有好结果。
    而这一世……这八个字响彻耳畔,如当头棒喝,令陈博涉有些如梦方醒。
    是啊,自己将来要一统天下,登上国君之位是要让季先生呼唤一声“陛下”,也是唯一有资格被他称呼为陛下的人。
    自己是君,他是臣……这样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陈博涉松开了对他的桎梏,往后退后了一步,怔怔地望着他,眼神有些困惑,有些迷茫,有些……痛苦。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季先生有着与他人不一样的感情。
    季先生与芮深、边兴、刘仁和孙易一样,都是他的谋士而已。他作为主公应当公平对待,一视同仁,但不知为何,每每与季先生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便有些不能自持。
    总是想靠近一步,甚至想拆穿他,突破那层防备,看到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看他抵抗,看他手足无措,看他挣扎又脱力的眼神。
    这样的私心,对季先生是极其不尊重的,而他作为一个主公,也是失常与失格的。
    但二人之间真的就只能是这一种关系了吗?钦慕、爱恋、忧心、思虑……那么多的感情硬是被生生地包裹到了这层关系之中,封得密不透风,再刷了釉,点了漆,烧成一个精美的无懈可击的名为君臣之礼的瓷器,放在那里叫别人观瞻。
    难道自己与季先生之间,就永远要秉承着君臣之礼不逾矩,克己复礼,从此这般生分了吗?
    想到此,陈博涉的心里闪现了一丝凄凉。
    闪电划破了天空,硬生生地将满天乌云劈出了一道缝隙来。但那又能如何?乌云重新拢聚,积聚成雨,而闪电消失于无痕。
    春雷响彻天际,轰隆一声,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能把质疑之声震得粉碎。但那又能如何?暴雨倾盆,纷繁扰乱,重新将那声巨响淹没于无声。
    时间的规矩,方圆,秩序,伦常,犹如这乌云压顶,如同这暴雨倾泻,终究逃不过,打不破,挣不脱,走不掉。
    被缚其间的凡人啊,就应该恪守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说着符合身份的话,做着符合身份的事。
    循规蹈矩,周而复始。
    大雨瓢泼倾盆,将这世间的一切都荡涤干净,冲刷着一切肮脏、混乱、不合规矩与不合情理。
    心里的那丝蠢蠢欲动,硬是被大雨浇熄了。
    待到风停雨歇之时,又是浩荡的白日青天。
    陈博涉揽在云霁腰上的手,渐渐松开了,滑了下来。云霁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竟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窗外雨声阵阵,好久没下得这么酣畅淋漓了。大概是今春的最后一场春雨了吧。
    明日初晴之时,新翠变油绿,万物生长,草木昌盛,夏天就该来了吧。
    云霁竭力抚顺着自己的呼吸,他已经乱了,忘记要问陈博涉是怎么发觉的,只是抬眼对上他的眼神。
    陈博涉的眼里是不甘,是无措,是挣扎,那眉头锁得那么深,仿佛那个男人曾经趴在云晗昱的身上,抚着他的脸,也是用这般受伤和不甘的眼睛看着他,想让他给一个答案。
    而云晗昱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闭口不言,甚至在男人大力撞着他的时候,都不出声。
    将心底的软弱与仇恨也好,身体的痛楚与欢愉也好,全部都咽下去。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坚硬的石头,一个了无声息的,没有情绪和反应的,已经死了的人。
    现在陈博涉用那么相似神情注视着他,也是想要他给一个答案吗?
    “今日天色已晚,请将军慎重考虑,季某先回去了。”
    对不起,他给不了……
    给不了答案,给不了答复,给不了开解……因为他自己都踌躇在这漩涡之中。
    度不了劫,何谈度人?
    陈博涉意外地没有阻止他的离去。
    云霁几乎是仓皇而逃。
    ——
    陈博涉准许云霁带一小队人马进入陇南山中。
    自从那晚之后,陈博涉想明白了些什么,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似的。从初春的嫩芽,瞬间长成了连枝叶都肥厚的翠绿。
    不再对他纠缠不清,也不再私下邀约。连着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模样。
    如那个大雨滂沱之夜,盯着他的,带着痛苦和困惑的眼神,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先生记得发信号。”陈博涉几只响箭递到他手里,“虽然我知道先生神通广大,但有时不必过于逞强。事情办不成了,就回来,我不会怪罪。”
    陈博涉说这个话的时候,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主公,那么包容而理性,使得一同出使的将士们都为之动容,发誓要效忠陈将军。
    云霁郑重地点头,上马。他不知道陈博涉是想通了,还是有意要摆出个主公的姿态。如今这个变化,他看在眼里,有些欣慰。
    就好像……自己学生终于开窍了一般。
    虽然陈博涉一直都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睿智与精明,但这次却多了一种愿意特意呈现出来的贤明的姿态。
    云霁宁愿他是这样。
    有时,人是需要戴着面具的。若对谁都是真心以待,坦诚相告,恐怕只会坏了规矩,乱了人伦,徒添烦恼罢了。
    退一步,伪装起来,体面地笑着,行着君臣之礼。
    这样一来,总是不会出错的。
    ——
    云霁启程去陇南山中,随行带了五六个人马。简衣便服,低调出城。
    这次陈博涉没来送行,似乎是意识到两人地位之差别,而刻意回避。将他与其他谋士同等相待,也省得其他人看了说些闲话。
    这样的“送别”,云霁固然欣慰,只是临行时,在与向边兴和芮深辞行之后,不自觉地往城中看了一眼。然后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陇南山中不同于北方的干燥。这里常年适温,草木丰茂。饶是初夏时节,乔木灌木也是郁郁葱葱,颇为苍翠。虽然不至于林荫蔽日,但野蛮生长的枝枝桠桠,多少有些阻碍前行。
    打前阵的两名士兵不得不下马,砍掉些树枝,才能让后面骑马的四人通行。
    “前方似乎已经有人砍出了一条道路来。”探路的士兵来报,“大概再走十分钟,便可以进入陇中山道了。”
    “那条道路,会不会是殷将军砍的?”随行的军长问云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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