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霎之间,又听得一声清啸,那白骨身上长出两片翅膀一般的骨翅,展翅一扬,卷起一阵飓风,眨眼间便消失在群山之间。
    重韫见追之不及,只能放弃。他脱下外裳,蹚进河里,将衣裳裹在脸色煞白的荨娘身上,扶着她上了河岸。
    “师兄,刚刚那个是……是白骨精?”鲁成颂傻眼,除了他家娘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地瞧见鬼怪,忍不住舌头打结。
    “不是,硬要说的话,应该算作僵尸。”
    “什么?”鲁成颂瞪眼,“僵尸还长翅膀啊?”他旋即忧心起来,“看这僵尸这么厉害,不知道咬人不?这要万一跑到县城里大开杀戒,那可就罪过了。师兄,咱们还是快追吧。”
    重韫颌首,“我刚刚已在那僵尸身上下了血契,它身上僵气不循,暂时害不了人。”
    重韫转头看荨娘,见她浑身湿透,冻得双唇都失了血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生出点怜惜之情来,便对她道:“你就先回鲁成颂那儿等我们吧。”
    荨娘猛地抖了一下,抬眼瞪过来,目光一时间变得说不出的悲戚。她动了动嘴唇,道:“那僵尸想来该不会滥杀无辜的,道长不如就不要管了吧。”
    重韫皱眉:“你如何得知那僵尸不会滥杀无辜?”
    荨娘想起刚刚那僵尸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忍不住身上一抖。
    “你缺一根仙骨,我缺一副皮囊,咱们若是合在一处,那便是刚刚正好。”
    “你被男人负了心,我被男人负了情。你想要什么,我一清二楚,我想要什么,你自然也猜得到……”
    重韫见她久久未曾答话,忍不住抬手替她掠了掠覆在额前的头发:“荨娘,你怎么啦?”
    哪料荨娘一反常态,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重韫见她神色不似以往,有心要问个究竟,终究碍于脸皮。荨娘不理他,他也不好相问。可她这般浑身湿透,重韫也不好丢下她去追那僵尸,于是叹息一声,回了鲁成颂的住处。
    是夜荨娘通宵未眠,只裹着毯子,望着烛火愣愣出神。她这般失常,重韫自然也放心不下,虽躺在地铺上,却是整夜未眠,直到鸡鸣三遍后才闭上眼小眠了一会。第二天鲁成颂起床后,不由指着他乌黑的眼圈哈哈笑道:“师兄,不想一夜未见,你竟被人揍了两拳。”
    荨娘捧了早饭从屋外走来,闻言也吭吭笑出声来。
    重韫见她又露出笑容,忍不住心下一松。
    三人吃过早饭,便进县城里打探消息,正巧撞上了孙五在茶馆里大吹大擂。
    且说荨娘出言点到孙五可能会再遇那白骨,孙五听了也是心下惴惴,又见跟着荨娘进来的两个男人都人品非凡,想来这行人也没有开口吓唬自己的必要,忍不住就在心里打起小鼓来。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相询,反而将眼一翻,道:“你这小娘子,说话可真丧气。”
    一人听了大笑:“哈哈,老孙头怕了,哈哈……这位小娘子,你且说说,老孙头的英雄好汉怎么就当不过今晚了?”
    荨娘微微一笑,“你瞧那白骨既然都在这老丈身上下了记号,你说它会不会寻记而来?”
    其实荨娘这话纯属胡说八道,她不过是远远听见孙五自吹牛皮有趣得紧,便想要出言逗逗他。
    孙五听荨娘这般说,忍不住一抖,强撑着道:“你可别瞎说啊。这位……这位道长……”
    重韫将荨娘拉倒身后,对着孙五拱了拱手,道:“她这人向来最爱胡言乱语,请老丈切莫见怪。贫道有一事,想要请教老丈,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听了便起哄道:“别啊老孙头,有什么话是咱们大家伙听不得的?”
    老孙头将手一摆:“去,去。想听热闹下次赶早啊。”
    说罢跟着重韫,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
    才落座,便听重韫问他:“敢问老丈昨夜是在何处遇到那白骨的?”
    孙五挠了挠头,呷了口凉茶,咂了两下嘴巴子,才道:“乔家商行啊。”
    “乔家……”重韫和鲁成颂互相瞧了一眼,心知这事儿恐怕跟乔家脱不了干系,不然那僵尸何以别处都不去,却偏偏要去乔家?
    遂又问道:“不知这乔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一问,可把孙五的谈兴勾起来了。他嘿了一声,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曼声说道:“说起这乔家啊,那可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说起这乔家的大掌柜,那更是……”他说着竖起一根大拇指,“嘿,人中豪杰哇。”
    第30章 往事风雨几飘摇
    乔家的大掌柜单名一个守字。
    这乔家本是夔州当地一家银号大户,三代经商,到了乔守这一代已是富甲一方。乔守自小坐拥巨额家资,免不了沾染了些许骄奢之气,只是他为人豪爽,好广结朋友,花费虽巨,赚的门路也不少。可行商的人家,总避不了要遭遇不测风云。乔守十五岁那年,乔家因遭对头陷害,一月间就破了产。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旦夕之间自云端跌入泥沼,这其间心境逆转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可这祸事一旦开始,便是一桩紧接一桩。
    乔家破产后,乔守的未婚妻子家里便闹到官府,囔囔着要退婚。两家对簿公堂,这倔强的少年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只到了最后,才咬着牙对那未能做成亲家的李老爷道:“今日你小觑我乔家,认为我乔家不能东山再起,他日你莫要有事求到我乔家门前才好。”
    说罢当众撕了婚书,将下定时女方送来的信物掷在地下,大步走出县衙。
    那日残阳如血,众人目送这少年远去,见那身影瘦削,脊背挺得好似一竿笔直青竹。那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走到了落日尽头。
    过不了几日,乔家就挂出白帐来。
    这两家原也世交,乔守与那李家玉娘也算得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乔守的父亲卧病在床时,无意间听家人提起这件事来,当下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便这么去了。
    乔家的丧事办得很是凄凉,树倒猢狲散,财尽情分绝,少年乔守在灵堂上跪了七天,前来送奠仪的人屈指可数。众人均知乔家欠下巨债,唯恐乔守开口借钱,不好推辞,竟是连乔父的丧事也避而不去。
    守过头七,乔守将父亲葬到乔家祖坟里。是日深夜,十五岁的少年独自背上单薄行囊,悄悄地闪出乔府后门,离开夔州地界,从此一去,就是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年后,携带巨资的乔守归来,先是插手本地漕运,逼得本地漕运帮派四散瓦解,最后不得已投入乔守门下。次年开始,乔守开始施行雷霆手段,将原本属于乔家的产业一桩桩收了回来。
    乔守那未过门的妻子家里是经营丝绸的,乔守第一次下手,便是拿本地的丝绸大户开刀。他那没缘分的老丈人被乔守逼迫不过,不得已上到乔家来磕头求饶。
    乔守翘着腿坐在大厅上,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乔某怎敢受李老爷这一拜呢,李老爷还请快快起来吧。您老都六十好几了,还来朝我磕头下跪的,没得折了我的福寿。”
    李老爷听了乔守这阴阳怪气的说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口口声声,只求乔守放李家一条生路。
    乔守慢慢地喝着一盏茶,看李老爷跪得已然快昏阙过去,总算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将茶盏放下,轻笑一声:“李老爷,小可当年未能娶到令爱,真是深感遗憾,本想着回家以后与令爱再续前缘,谁成想红颜薄命,令爱竟抛下小可去了。可小可这满腹相思啊,无处寄托,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他目光一闪,冷冷地盯了过去,“李老爷,你说,小可这满腹相思,究竟该如何排遣呢?”
    李老爷大汗涔涔,喃喃道:“是呢,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乔守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李老爷跟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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